寻找数字桃花源:大理的符号与想象

作者
周政华    本刊执行主编

事情是这样的:你近乎完成任务式地发的每一篇飞机稿,都难以在朋友圈掀起一丝涟漪,但是你无意中发了一张在丛林中登山、马路牙子上撸串、哪怕是一张天空的照片,随之而来的,往往是一波熟悉的头像在点赞。

从当下抽离,表达一个更真实、另一面的自我,总是会打动更多旁观者。对于一份杂志也是如此,从这期开始,我们希望在一个更小的开本里,讨论更多真实、更具现实关怀的问题,我们也会更加关注数字一代所面临的世界,这里面既有行业发展的跌宕起伏,也包括个体的真实困惑和求解,从这些问题出发,我们竭力寻找那些最值得被付印的文字将之印刷,屏幕之外的阅读理应值得鼓励。

这期杂志,我们选择了大理作为主题,缘于在今年夏天一场事先张扬的Web3 大会原定在这个云南古城召开,但由于疫情管控,最终这场大会蜕变成了另一种会议新物种:新时代的弄潮儿们在树林里、公园上、稻田边、民宿的院子里完成了原定日程讨论。在露营、飞盘、烧烤、蓝天、白云、草坪的错落点缀之中,云南大理和德州奥斯汀之间忽然出现了一条时空隧道,让人穿越到美国的“西南偏南”科技文化节,这种正式大会改为临时个人小聚的被迫之举,反倒致敬了这场运动的初心。

比物质更能直抵人心的是理念。Web3 的初心是宣称要把互联网的控制权从平台、从所谓权威组织手中解放出来,就像林肯在葛底斯堡演说里提到的,他们希望Web3是一个民有、民享、民治的数字世界。web3的使命还不仅仅在于改变互联网,而是希望以改变数字世界为出发点,去改变现有的社会经济结构,已经有那味儿。所以,Web3破土之初就站在一个道德的制高点,来俯视当下的互联网和Web2的芸芸众生。

可惜世界上可能并没有那么多的新事物,从元宇宙到Web3,剥开这些新概念的层层洋葱话术,你看到的可能是一些古老而珍贵的常识。

平等是Web3拥趸所追求的核心目标之一,这也是人类最美好的理想之一,无数影响人类历史的社会事件都高举平等的旗帜。全球化所带来的不平等沟壑正在不断蔓延,直到国与国、地区与地区、人与人之间布满裂隙,平等的口号之所以能一呼百应,是因为它能迎合当下全世界的最大伤痛公约数。如果撇开链圈、币圈、韭菜这些沸沸扬扬的是否曲直,Web3试图描绘一个听起来会更平等的互联网。而关于从平等出发会走向何方,法国学者托克维尔已经有很多极富远见的论述了。

选择大理作为这期封面报道的第二点考虑是,从“二舅”现象中折射出的数字一代精神内耗,去大理(不一定是去开Web3大会)正在成为一种解药。

就我个人体验而言,“精神内耗”的感受和犯低血糖有点像,你去开会、去写文档、见合作伙伴,但凡和人打交道,但凡完成一项工作,都需要进行基本的自我控制,在这个过程中必然消耗心理资源,当消耗越来越大,人就处于一种所谓内耗的状态,内耗的长期存在就会让人感到疲惫。从倦怠、躺平到精神内耗,数字一代的流行热词,折射了当世界变得越来越具不确定性时,人们生理和心理的变化。在福特制时代,工人们清楚地知道他们会在流水线上工作到退休,而微软、亚马逊的雇员不知会工作到哪天。

社会学大师齐格蒙特·鲍曼,很早就用“稳定的现代性”和“流动的现代性”来概括工业时代和信息时代的巨大变迁。今天,我依然处于这一历史进程之中,我们正在和一个熟悉的旧世界告别,在刚刚过去的春夏,我们亲历了一连串的大事件:俄乌战争、全球性高温和干旱、四川泸定地震、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去世……从气候到经济,灰犀牛、黑天鹅事件的概率可能会变得越来越频繁,寻找新的出路变得不可避免,我们就像《疯狂原始人》里的那群穴居人,终将走出熟悉的一切。

我的同事徐思彦在奔赴大理那场下一代互联网之约后,我从朋友圈和即刻里感受到她的惊喜之情跃然屏上,甚至不亚于美国探险家约瑟夫·洛克在1924年发现了香格里拉,在这期杂志中她会讲述此间的所见所闻所想。我朋友圈里的另一位广告人今年移居大理,从此,朋友圈里到处都是那种你以为的“想象的生活”应该有的风景,当然,这也是游客对于大理刻板印象的一面。如果从一个当地人的角度,关于大理的叙事,可能呈现的是完全不同的模样。

大理有著名的苍山洱海、风花雪夜,更重要的是,许多亚文化群体也移居于此,壮观的高原风景与多元的人文景色彼此映照,让这个偏安云贵高原一隅的古城,散发着与众不同的魅力,最终升华为许多人逃离工作、压力、KPI,逃离逼婚的父母、内卷的同僚、难搞的客户的“远方”,过去三十多年,从天涯论坛到B站、视频号,通过一代又一代网民布道,大理最终成为了那个你可以按下过去暂停键、未来重启键的地方,简言之,这个小城成了一个符号。

逃离大城市是否就真能治愈青年的“精神内耗”,还是要打一个问号的。你想找个地方发发呆、安静几天,大理是相当不错的选择,找一处院子,看得见雪山和洱海,太阳肆无忌惮地照耀着,间或有白云流过,放肆地睡到自然醒。但那些在北上广深格子间里的烦恼并不会凭空蒸发,还是会时不时从脑海里蹦出来:是在Web2里卷、还是去Web3流浪冒险,如果你想当一个数字游民,每周工作五小时,是否已经习得一身本事、大胆放心地走四方?

典型意义上的数字游民多数从事的都是与设计、软件开发相关的数字化工作,而严格意义上的数字经济在美国的GDP占比刚刚超过10%,换言之,在美国,成为数字游民也只是少数人的选择。那些畅销书里布道的数字游民偶像,其复制性其实比中彩票并没有高出多少。从1960年代美国“垮掉一代”掀起的“在路上”运动,到今天背着双肩包带着MacBook满世界跑的数字游民,人们总是向往寻找更自在的生活方式,但任何一种生活方式总会有代价。

选择大理作为这期封面的第三点考虑是,城市作为人类最伟大的创造物,依然值得我们珍视和维护。时髦的元宇宙是否能够达成这样的高度,我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元宇宙的生成机制和城市的生长会完全不同,从现阶段看,元宇宙更多是在三维层面进行视觉造梦,它会成为另一个动物庄园还是美丽新世界或者其他什么物种,我们不应该被动地交给时间去决定,我们应该在元宇宙里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就像新近上映的美剧《西部世界》第四季中女主迪瑞斯对这个HBO打造出的元宇宙样板间的洞穿:“这个游戏会测试我们的本质,揭露我们将成为什么。”

当越来越多的人讨论智慧城市和元宇宙时,我们反倒忽略了自然禀赋对于一座城市的重要性,比如冬暖夏凉、“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以及城市生活可负担性,当下,一个全球性的难题越来越突出:充满机遇的大城市正不可逆转地走向缙绅化:房租不断上涨、连锁品牌入驻、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在地文化逐渐消失,普通劳动人被迫逃离,只留下所谓精英。

三元一碗的豆腐脑、八元出租车起步价、五万一套的房子,这些几乎只存在于热门短视频推销的县城生活方式中,而年轻人心心念念的大城市,早已远非普通工薪阶层可以负担,于是在北京、上海、广州,单程通勤超过30公里的人比比皆是,他们工作在市场中心,却无法负担那里的房租。这是中国城市的“缙绅化”真实写照,陷入精神内耗的青年人正沦为这一潮流的注脚。

逃离大城市和工作,你得到的未必是自由。我们至今仍处于从农业文明从工业/信息文明过渡,现代性震荡余波还在,意义感的丧失是数代人的集体阿尔兹海默症,也是人类“存在”本身遭遇的危机。从现代心理学观点看,意义感不过是人类脑细胞演化的结果,也就是所谓的“神经存在主义”,而那个你以为的“自我”,只是一个大脑制造的幻觉。人类从农业文明中演化出来的建构意义感的机制,比如隔离、锚定、分心与升华,正在遭遇永远在线、社会原子化的消解。也许每个物种,都有自己的宿命。但愿在生命的旅途中,你能更早建立胸中的丘壑,无论是在大理闲庭信步,还是在北上广深穿越早晚高峰,你都有一片自己的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