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场

这个周末，关景到雕刻时光旗舰店，看了平生第一场AVR电影。洗象给了他一张通票，急着去参加会议，让助理尹馨带他进场，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

他上次看电影，还是观众围坐在圆形的剧场，VR打在中间的平台上。影城在郊外，从外面看是一排巨大的穹顶。他先选了一部犯罪片，其实个人对这个类型片不感兴趣，但是也算带着任务来，容易上手了解行业前沿。

验过票，在走廊领到一台磁悬浮座椅，曹时间说老电影固定坐椅，原来是这个意思。在工作人员帮助下，系上安全带，操作几下，掌握了喷气推进的技巧，缓缓驶入放映厅。

穹顶内部整个是空的。关景开着座椅，直接从映前广告，一瓶沸腾的饮料穿过去。无聊的观众在场内游荡。有一起来的想开碰碰车，径直迎面撞上去，但是座椅自动避开。弹幕功能已经开启，一条“嗨，小哥哥”斜刺从面前穿过，关景四面粗粗看过，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头顶浮现巨大的倒计时，电影开始了。公司力推的虚拟女主Alpha·孟和男主Beta·仲的对角戏，Alpha演一个女干员，Beta演一个黑社会老大。他俩暗怀情愫，但是受限于各自的身份，最终Alpha杀死Beta，但是保留了他送的礼物，公私兼顾。

关景看了一会就得出判断，这是个恶俗的打擦边球的故事。但是他能理解，这是他们的工作。在这个时代，公共机构得忍受被这样消费。

偶像非常逼真，但还是能清楚地感觉到非人类，特别是和真人群演相比。在光影转暗的间隙，他们从墙壁和地板的活动门进入场景。群演数量还不少，全片前后有几十个。不放心自己的感觉，关景开动座椅慢慢靠近他们，座椅自动避开。

关景注意到其中一个喽罗演得很好，虽然只有几句台词。当然和真的罪犯有距离，但是演活了所有机构中常见的、郁郁不得志的中年男人。又看了几部，每间穹顶进去逛逛，结构都差不多。他又在一部家庭伦理片中看到这个人，演一个渣男，两个角色反差很大。

自打结婚，还没有一、次连着看这么多场。临走小尹送出来，关景若有所思，现场有很多群演，曹老师没有告诉我这个信息。助理说，都是常年合作的老演员，应该没问题。关景心里不以为然，又问，群演为什么不能用VR代替呢？算法公司按人头收费，还要按调用数据池的时长收费，很贵。

第二天晚上，他带关琪琪过来，看了这个档期所有适合她看的。正在看动画片，小尹从总控室通知他，销售来了，在3号厅，正是昨天的渣男片。他把女儿交待给工作人员，赶过去，在保安指引下找到目标。问题少女一直没有出现。

再下个周末，问题少女早早就来看电影。正轮到小尹值班，让她紧张的是，目标人物穿了一身时下流行的赛博朋克服，这种衣服上缝了很多发光元件，包括VR发生器。如果在场内全功率打开，会对播放造成严重的影响。

助理授权董曦现场指挥，三个换便装的保安向女孩靠拢，成包围之势。她释放出自己的光机，相比影院的设备十分袖珍。保安紧张地询问，关景要求他们淡定。女孩开始自拍，旁若无人地拍了很久，然而直到散场，也没有异动。也可能她察觉到了，最后混在人群中走了。关景也马上告退。

晚上戴也来了。曹时间在自己的办公室休息，突然被外面的声音吵醒，起身出来，只见小尹正激动地呵斥算法销售，投标已经落定，你不要再来纠缠了。销售有点慌张。经理感到火大，都闯到办公楼了。正想叫保安把他架出去，才注意到一旁的关景，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

关景劝住小尹，对曹时间说，破坏事件还不清楚，不过你提出的两个嫌疑人，我都有结论了。先来解决这一个。我先声明，这里没有坏人，我不建议你惩罚任何人。我本来猜测戴因为工作需要经常看电影，或者因为喜欢电影选择了这份工作，但是上周观察他看电影时并不专心，不停低头看时间。但是从某个时刻开始，他一直盯着某个地方。借着光影，我注意到他露出失望的表情，然后很快离开，再没有回来，这时电影才放了一小半。

我前一天看过这部片，感觉有什么不对头，于是录下这段影像，录的时候还担心丢失了立体的信息。我又看了一遍，发现一处明显的变动。这是一个家居生活场景，就在影像的正中，茶几上有一个计时器。我和戴一起看的时候，它倒扣在桌上，看不到时间。但是当我单独看的时候，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它居然立起来，露出了时间。
我记下时间。一周以后的今天，戴又订了同一部的票，他是有多喜欢这部电影。但是仍然心不在焉。这次我有准备，果然到那个场景，他又认真起来。计时器又出现了，这次又是扣在桌子上。他又失望，很快离场。

但是他并没有马上坐院线的班车回城，而是在外面的草地上徘徊了很久，然后似乎下定决心，径直走向办公楼。我跟上去，他和小尹站在总控室外面，小尹叫他回去，这是她看见我，于是提高声调，说起招标的事。

结论其实已经很清楚了，在竞标的过程中，两个年轻人相识相爱，但是因为岗位的敏感，不能公开他们的关系，只能偷偷约会。每个周末他都来影城接小尹。 这就是他经常在周围出现的原因，落选时生气，也有比项目提成更看重的东西。

周末正是院线最忙的时候，小尹值班时，按规定不能携带私人通信设备，但是她拥有对影像做微调的权限，想到用这种巧妙的方式，通知恋人她的下班时间。如果加班太晚，就把计时器扣倒，让他先回去。小尹知道我正在调查，也可能确实连着两个周末加班，决定暂时不见面。但是戴按捺不住思念，想来办公楼看看她，被我逮个正着。

这种情况在公司章程上可能有些问题，但是不应该成为年轻人追求幸福的障碍。你说过小尹是你最器重的徒弟，作为长辈、领导，还是祝福她们吧。

再来说代号问题少女。她拍摄了很久，我凑近观察，听到她在念某种台词，她带来的光机功率较小，制造出一个小的局部效果，叠加在影院的VR上，我对这个行业不熟悉，但是初步可以判断，她不是为社交媒体自拍，而是要完成某种作业。

传媒学院离影城不远。我们担心她开动赛博朋客服闹事，但是直到散场也没有打开过。我忽然想到她可能计划看完电影后去蹦迪，提前换好衣服。我没有跟踪调查的权限，但是可以变通一下，守株徒兔，于是直接去了离传媒学院最近的场子，一眼就看见她，她那件衣服特征很明显。

昔日的问题少女已经成为一个大学生，对自己的学业还算上心，享受青春。她拍自己的作业，来影院蹭效果，造成商业收益隐形的损失，但是我猜这种情况在行业普遍存在。就目前的观察，她不构成更严重的威胁。

经理心里两块石头落了地，问要不要查下去。关景建议他报案，网络安全科的战友通报，算法公司最近遭到黑客攻击，也许可以并案，他就可以正式介入。

上级很快批准。曹时间按照关景的吩咐，叫来选角导演，这是黄华老师，一位资深的老演员，又向黄华介绍关景，这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开过公司，业务转型，赋闲在家一段时间了，想出来体验生活。黄老师你那边方便安排一下？

关景跟着黄华出来，觉得有点眼熟，忽然想起来，我小时候看过你的戏……话出口后悔，他当时很红。老演员眼中涌出一股豪情，旋及黯淡，都过去啦。带关景到员工宿舍，安顿住下，很快见到那个演喽罗和渣男的人。互相介绍，那人叫巫山。

等巫山出去，他向黄华打听。老演员的表情很复杂，他是个好演员，是我的关门弟子，最初我劝他不要入行，后来别人都转行了，我也赶他走，就是不听。如今也快四十的人了，没赚到钱，也没老婆，这可怎么办啊……

黄老是群演的精神领袖，但是毕竟精力不济，主要巫山带着大家排练。关景“入行”的第一个戏，是一部古偶大女主戏。齐集公司节气系列三大偶像，Alpha、Beta、Omega。算法公司为他们的剧中形象建模，生成剧本，发给群演们。

黄华饰演女主的父亲，一个皇帝，Alpha演的是独苗公主。巫山演皇帝身边宠信的太监。关景演队列的一个大臣，也有几句台词。

巫山认真指导，但是其他人兴致不高，磨磨蹭蹭。董曦做出卖力的样子，站在旁边的大臣提醒他，反正剧本还要改。原来上映之后，以周末两天，或者工作日三至五天为周期，根据社交媒体的反馈不断调整。也就是说下次去看可能就是一部大不相同的电影，吸引观众反复购买。但是增加了群演的工作量。

关景干过卧底，向老领导学过“表演”，他那时还专门找了《演员的自我修养》来学习，看到一半出任务就打断了。现在又翻出来，抚平八年前的折页，从头看起。

在群演工作中，他试着接近巫山。但是有一天晚上放映结束，周围没人的时候，巫山盯着他：我不知道你是谁，来这有什么目的。正常的工作该怎样就怎样，我会按黄老师的要求好好对你，但是我们不是一路人，你不用跟我套近乎。

关景吃个瘪，但是对这个人更感兴趣了。他不好再在巫山身边晃，迂回地做其他群演的工作。有个年轻人很崇拜巫山，带他去参加巫山主持的表演兴趣小组。
小组活动借用一个公益小剧院，来了很多热爱表演的年轻人，大家席地而坐，有拍文艺片的，有群演，还有大学生，关景居然看见了问题少女，今天穿了一件普通的衣服。

巫山站在人群中间，沉稳刚健，这里是他的世界。他的声音很有力：在舞台上，要进入角色的生活环境，按角色应有的，合逻辑，有顺序，有生气地去思想、希望，企求和动作。作到这一点，演员才可能接近所扮演的角色，拥有角色的感觉。行话就是体验角色。

不仅是通过外在形式来再现角色，更重要的是在舞台上重构角色及剧本内在的生活，让我们的情感适应这个属于他者的生活，把你心灵所有活的东西都纳入这种生活里去。

匠艺是在创作体验停止时，或者是在对体验结果所做的艺术表现停止时开始的。无论体验艺术还是表现艺术，体验过程必不可少。但是体验在匠艺却不需要，或者说是偶然发生的。这一派演员不会创造任何角色。他们没有体验，更不会把体验到的自然展现。匠艺演员只会机械地念出台词，是一成不变的舞台表演手法。他们的任务因此非常简单……

巫山讲解完，表演了莎士比亚的戏剧《理查二世》。

我已经忘记我自己了。我不是国王吗？

醒来，你这懒惰的国王！不要再贪睡了。

国王的名字不是可以抵得上二万个名字嘛？

武装起来，我的名字！一个微贱的小丑在打击你伟大的光荣了。

最后被废黜的王在困顿中死去了。一阵沉默，然后爆发出持久的掌声。

大女主戏根据观众反馈，进行了大幅改动，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但是并没有额外加薪。巫山去找经理交涉，过了一会默默回来，关景感受到压抑的愤怒。他想去和曹时间说一声，但作为曹的客人，想想还是没有去。

第二天晚上，新编的剧本第一次上映。进入公主爱上英俊的敌国将领，要求父皇停战这幕戏，一切都按部就班。但是巫山饰演的太监突然站出来，开始怒斥公主任性。群演们面面相觑，耳麦里传来曹时间的喊叫：怎么回事？为什么不按剧本演。

巫山的即兴发挥很有感染力，弹幕刚还只有寥寥几条，猛地惊醒活跃起来。来劲了，我喜欢。我早就看公主不爽了……经理刚呼叫保安把巫山拖下来，出现他想要的效果，又叫他们先回来。

一气呵成，巫山完成在这个舞台上最出色的表演。皇帝泪流满面，朕今日方能领会你的孤忠！意外的情况发生了。女主Alpha·孟趴到地上开始撒泼，又哭又闹。算法做出即时反应，不知调用了哪段影像资料。场面终于崩溃，观众纷纷驶往出口，要求退票。

曹时间气急败坏地宣布开除巫山。关景看着艺术家落寞离去的背影，开始后悔卷进这件事。至于撞机事件的真相，他已经不关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