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月9日,在腾讯科技向善创新周2023上,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特别研究员、博士生导师龙瀛 发表了演讲,题为《衰退与变革——从三个人口收缩城市说起》。
以下为龙瀛的演讲全文:

尊敬的各位朋友大家好,我是来自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城市规划系的龙瀛。 今天非常高兴能够和诸位分享科技发展背景下人口流失的所谓“收缩城市”正在发生的一些变化,这个分享的主题就是 《衰退与变革——从三个人口收缩城市说起》。

众所周知,现在世界上已经有超过一半的人口居住在城市中,预计到2050年,这个数字会超过2/3。 也就是说,到时候城市应该会成为人类最伟大的发明和创造,星球城市化的时代已经到来,并将在未来一直持续下去。

城市的发展和我们个人的财富占有一样,是非常不均衡的。 过去一些年,我们也见到了越来越多的人来到大城市。 下面这张图展示的是,我们实验室用2010年到2018年两个时间点,全球高分辨率的人口分布数据。 通过对比可以发现,在这8年时间里,世界上有越来越多的国家的大量城市面临着人口流失,它们也被视为“收缩城市”。

实际上,我们的另外一个研究也显示,未来这种不平衡还会进一步扩大。 具体到各个国家,我们能够看到,世界上主要经济体都有不少收缩城市。 当然,美国和中国因为总的城市数量多,收缩城市数量在全球居首。

这里我们说的城市是实体城市,而不是我们耳熟能详的市长管理的所谓行政的城市。 当然,中国收缩城市现在的特点是,虽然数量多,但是程度还不深,达到重度或者中度收缩的数量还没有那么多。

所以我们非常关注,在过去一些年中国收缩城市发展的趋势、态势有什么样的变化。 我们通过中国多年的人口普查资料可以看到,相比2000年到2010年,实际上在过去的10年,也就是2010年到2020年,中国收缩城市的数量在大规模上升,收缩城市收缩的程度也在上升。

当然有个说法是,2022年中国的总人口会达峰,这也昭示着未来中国收缩城市数量会越来越多,人口流失率预计也会升高。 所以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个人非常愿意来问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人们都在逃离的收缩城市,有没有人进行着反向的奔赴;

第二个问题是,针对人口流失的收缩城市,还有没有逆转的希望;

第三个问题是,收缩城市是不是还有新的发展的机会。

实际上,要回答这样的问题,我更愿意从当下正在开展的轰轰烈烈的第四次科技革命来开始探索。 第四次科技革命的背景下,有很多技术方兴未艾,比如说大数据、人工智能、机器人、无人驾驶、云计算等等。

其实这些技术都非常深刻地影响到我们每个人的日常生活,影响了我们的城市空间,还有我们的城市乃至整个社会。 我个人也经常感慨,每年最早祝我生日快乐,给我发短信、打电话的,都不是真正的人了,而是背后的AI或者机器人。

我们现在的很多出行、购买商品、到餐厅吃饭,实际上很多都是背后的算法在帮助我们决策。 所以我个人非常关心,在那些人口流失的收缩城市,在这样的背景下都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今天我将主要和各位分享三个收缩城市的例子,分别是发生了数字游牧的鹤岗,全面拥抱科技发展的黑河,还有机器换人的东莞的高埗镇。

 

鹤岗:

数字游牧者逐低成本而居

首先,我们来到鹤岗。 这张照片 是我2019年夏天的时候拍摄的早市,能够看到非常欣欣向荣的场景。 过去几年,网络上也有很多报道,说一些年轻人逃离所谓的大城市,到鹤岗寻找自由。 也有人说鹤岗现在成为了年轻人迁徙的圣地,甚至在最近几年外地人到鹤岗买房热的现象,多次冲上了微博热搜。

为什么这么多人到鹤岗去买房呢? 其实一个主要的原因还是房子便宜。 根据媒体的报道,花1.5万就可以在鹤岗买一套房。 我们去鹤岗调研的时候也发现,很多位于城市外围的房子特别便宜,甚至在整个单元卖房。 这种批量售卖的情况让我很震惊,也是我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

那鹤岗是一座怎样的城市呢? 从过往的发展中我们可以看到,鹤岗是一座因煤而兴的资源型城市,曾经是中国的四大煤矿之一。 近些年因为资源枯竭,人口流失严重。 从2010年到2020年,常住人口减少了16.7万人,流失率达到了16%,也使鹤岗被从百万人口俱乐部的城市名单中移出。

这张照片展示的是我在一个高点拍摄的鹤岗全城一览,能够看到当时近处是一些还没有拆除的棚户区,远处是高楼林立的中心城。

鹤岗不光是人口减少,实际上还是结构性的人口流失,那些离开鹤岗的很多都是受过教育的年轻人。 让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是, 2019 年夏天到一个儿童公园调研, 待了一个上午就没怎么看到儿童,到处都是老年人。

实际上通过一些数据的分析,我们发现人口流失并不与经济上的衰退有必然的联系。 从统计数据能够看到,鹤岗2022年上半年的GDP增速达到11%,这是一个非常高的数值,在黑龙江省地市里面排名第三。

除了经济发展,实际上近年来鹤岗的人居环境质量也有大幅度改善,一些棚户区拆除后,因为机会有限,并没有继续搞商品房开发,而是建成了各种绿地,如城市公园、带状公园、体育公园等。

搞绿色基础设施建设,一方面确实近几年发展机遇有限,不需要盖那么多房子; 另一方面,绿地建设成本低,老百姓喜闻乐见; 对政府来说,这类发展备用地也可以为未来某个时间的再次腾飞作准备。

那么实际上到鹤岗买房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群呢? 经过和多个到实地采访的媒体记者交流,到鹤岗买房的人主要从事的还是直播带货、翻译、游戏开发、程序开发等创意性的工作,也是当下比较流行的所谓“数字游牧”一族。

当然,鹤岗本地对于互联网方面的发展也非常支持,建设了新大楼来支持新经济的发展。 除了在鹤岗从事远程创意工作的购房人, 还有一种情况是买了房子之后并不到当地生活,而是放在那里作为所谓的心灵上的慰藉。 万一哪天在大城市混得不好, 还可以到鹤岗躲起来,作为容身之地和栖居之所 这可能也是另一种形式的 房地产的元宇宙

其实在很多年前倡导SOHO也就是居家办公的群体,应该属于数字游牧或者说远程办公的原住民了。 近些年随着技术革命的发展,让远程办公和数字游牧变得越来越可行和普遍,也让类似鹤岗这样的低房价城市,成为了一部分人的选择。 这在十年、二十年前的收缩城市是不可想象的。

所以我的一个问题是,对于低房价的城市,是否有望成为新时期的“三线”呢? 通常我们说游牧或者游牧民族,都是逐水草而居,但是数字游牧一般都是逐风景而居。 那鹤岗模式是不是也创造了一种新的现象,就是逐低成本而居。 这种现象是不是可持续,是不是只是昙花一现,还需要持续地观察。

这里我愿意留给大家一个引申性的问题,诸位也可以一块来思考。 比如数字游牧,在地点或城市的选择上,是不是本身也有不同的档次? 比如说鹤岗、大理、境外的海岛等等,他们吸引的数字游牧群体会有哪些不同?

 

黑河:

城市空间如何拥抱技术进步?

我们从鹤岗来到同样处于黑龙江省的另一个城市,黑河。 同样在2010到2020年间,根据六普和七普数据的对比显示,黑河常住人口少了39万人,人口流失率达到了23%,超过了鹤岗。

而黑河这个城市距离俄罗斯的边境特别近,与俄罗斯的布市隔江相望,冬天特别冷,可达性相对来说比较有限。 这两年中俄黑龙江大桥通车,也带来了很多新的发展机会。

黑河的一个特别之处在于,当地政府多年来一直在拥抱新兴科技,促进地方经济发展。 比如说在2013年就成立了云计算数据中心,2018年还获得了中国黑河汽车寒区试验基地的称号,以及近年来的跨境电商、智慧旅游、农业大数据等。

当然,黑河在气候、地形方面有很好的优势,现在也非常拥抱无人驾驶、新能源车的一些测试。 而随着中俄黑龙江大桥的通车,黑河和俄罗斯的跨境物流、仓储也得到了很大的发展,自动化程度非常高,部分方面达到了无人化的程度。

而俄罗斯的货物到了黑河之后,如何送到消费者手上呢? 黑河也建设了非常好的软硬件基础设施,大力支持直播带货和跨境的电商。 在当地的一个直播基地里,每天有上百个主播在线上销售俄罗斯商品。

在黑河如此拥抱新兴技术的背景下,我们实验室非常有幸和黑龙江省规划院合作,在黑河市国土空间规划中,开展了未来城市的专题研究工作。 在未来的不同阶段,全面探索黑河的城市空间发展如何拥抱技术进步。

举一个例子,是我们致力于分阶段、大力推进智慧高寒试验场的建设,将它与体验性的旅游相结合,打造车主题体验公园,进而提升高寒试车空间的夏季使用率。 当然我们还希望通过研发孵化、智能制造、仓储物流、新零售和展览体验等路径,促进黑河数字自贸区的建设。

刚才我们说的都是城市发生的一些变化,实际上在城市的外围和农村,也可以看到很多科技赋能的故事。 如在农村空置住房中养殖木耳、利用氢气球在松林中的打塔人、机器化支持的蓝莓种植业,以及自动化大面积耕种的农场主新阶层。

 

东莞高埗镇:

机器换人背景下的人口收缩

下面我们从东北的鹤岗、黑河,来到华南的东莞。 实际上东莞作为一个整体,是一个人口增长的城市。 2010到2020年,人口增加了200多万,现在成为人口上千万的城市。 所以这是一个非常有吸引力的城市,在2010到2020年的区间,东莞33个街镇,有32个人口都是正增长,除了一个高埗镇。

高埗镇的人口出现负增长,视为所谓的人口收缩城市。 在过去的十年,高埗镇常住人口流失了近5万人,人口流失率超过了1/5。 位于新一线城市的高埗镇,到底发生了什么? 根源还是在于东莞最大的鞋企裕元鞋厂的衰落。

高峰的时候,这个鞋厂有超过10万名员工,它的厂区当时非常繁荣,甚至达到了拥挤的程度。 当时这个厂被称为“中国最大的鞋厂”,也曾经是东莞最大的工厂,现在差不多只剩下12000人。 闲置的厂房也租给了别的一些公司。

所以我想这也是过去几十年,劳动密集制造业发展的一个缩影。 那是什么结束了“东莞最大工厂”呢? 背后的原因无外乎几个方面: 劳动力成本快速上涨、Z时代年轻人开始逃离流水线工作,当然更值得一说的是机器换人时代的一个到来。

早在2014年,东莞就开始推出了机器换人的行动计划。 到2018年,作为世界工厂的东莞,已经有八成企业实现了机器换人。高埗镇也紧随其上,累计投入上亿元实施技术改造,促进传统产业的升级。 通过机器换人大幅度提高了劳动生产率,并降低了用工的需要。

在东莞我们看到,越来越多初级无趣的工作正在被AI、被机器人所代替,东莞也在从“东莞制造”向“东莞智造”迈进。 根据中山大学李郇教授团队的一些研究也显示,机器换人在东莞乃至整个珠三角都是广泛存在,并轰轰烈烈地推进的。

如上,我们回顾了三个人口流失的收缩城镇,在科技变革背景下发生的一些有趣的故事。 这里面有鹤岗,吸引了远程办公的数字游牧一族,有黑河,积极拥抱新兴技术的方方面面,还有像东莞高埗镇的“机器换人”

这也可以初步回答我最开始提的三个问题,比如说人口流失的收缩城市,有没有人反向地奔赴? 是否还有逆转希望? 是否有可能提供新的机会?

 

“向上、向外和向内”的三种趋势

除了人口流失的中小城市在充分借力科技革命,一些一线的大城市也受到了科技变革的深刻影响,产生了很多新的现象。 比如说越来越多的空间被改造成为长租公寓、短租公寓,更有媒体报道说有打工人在上海,每天都住在青年旅馆,作为在大城市栖居的居所。

这都是非常有趣的一些故事,当然我们实验室的研究也显示,受到信息通讯技术影响,通过在线地图和社交媒体等路径,像北京这类超大城市的休闲空间如餐厅、娱乐场所等,发生了“向上、向外和向内的”三种变化趋势。

传统的城市休闲服务功能多位于一层,视为底商。 而互联网、社交媒体、数字口碑等技术赋能下,物质空间中的搜索一部分被线上的信息搜索所取代,让位于高层的店铺得以曝光和被人搜索到。

我把它归纳成为向上的一个渗透 。 举个例子,有一次一位朋友邀请我到清华东门一个精酿的啤酒屋来讨论工作,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个地方。 他给我发了一个地址,我按照导航直奔过去,它实际上是位于一个商住楼里的十多层、一个很深的空间。 到了之后还发现很多人,是什么让这么多人找到、并聚在这里的呢? 我想这就是一个向上渗透的例子。

另外一个是向外的渗透。 我想大家已经非常习惯,一些球类运动的场地、蹦床馆、卡丁车场等场所,很多都不在城里面了,正在往城市外围走。 我想这样一个趋势的出现,主要原因是城里面找到这么大的场地越来越难,租金也特别贵; 当然,另外一方面也是和刚才向上渗透的策略一样,主要还是受益于信息通讯、在线导航等技术的影响,这些外迁的场地,同样容易被用户找到。

在另外一个方面,我们也注意到,传统的商业法则是“金角、银边、草肚皮”,同样也因为信息通讯技术的影响,形成了越来越多位于深巷、地块内部的一些休闲空间和设施,并得到很多关注。 这也可以看作是信息时代的“酒香不怕巷子深”。

从沿街的商业向地块里面来渗透,实际上这也改善或者提高了城市空间的使用效率,降低了城市空间的使用成本。 我们实验室所发现的这种休闲功能的“向上、向外和向内”的三种迁徙趋势和现象,使得城市的弱势空间得到充分的暴露和赞扬。 技术的发展也让城市中越来越多的空间受益,进而提供了更加低成本的使用环境,增加了被访问的机会。

 

管理收缩比管理增长要复杂

当然我们看过了这几个城市的故事,下面我做一个小结。 总体上技术进步已经渗透到了各个角落,有一次我到珠峰大本营去旅行,在帐篷宾馆里面,这个老板的女儿正在用iPad观看英国儿童动画片《Peppa Pig》 (粉红猪小妹) ,这部动画片在北京也非常受欢迎。 当时就让我感受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 莫非王臣”。

我们能够看到,技术进步势不可挡,科技的发展不以人的意志而转移。 人口向大城市集聚的趋势,看起来也貌似不可对抗。 我也有机会走访过世界上不同国家和地域的人口收缩城镇,一个共同的体会是“管理收缩远比管理增长要复杂得多”

而我们今天所讨论的科技发展带给了收缩城市、收缩城镇很多新的发展手段、发展路径和新的机会。 虽然有很多讨论,比如《人类简史》的作者赫拉利认为,技术进步带来无用的阶层的大规模产生。

但我想技术进步至少让剩下的有用阶层多了很多选择,比如大城市提供了更便宜的空间,小城市也提供了可以让大家驻留一段时间的机会。 技术进步让一些小城市多了一些选择,作为新时代的角落和沿边之地,让年轻人进可攻退可守。

如上就是我的分享,主要是讨论了几个零散的收缩城镇所发生的故事,希望作为一个参考,当然我想也只是参考了,否则就回到了所谓知识分子的悖论。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