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仁  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

自然界并没有现成的数字,也没有现成的数学,更没有现成的数字化技术。天上没有,树上不结,地上不长,挖地三尺,也许能挖出矿,但一定挖不出一个数字来。数字、数学、数字化技术,是人的创造,是人的发明,是人类基于发现的发明。

人类为什么要发明数字?有好多解释。一组解释指向好奇,总有一些人对自然现象好奇,而自然现象的种种属性之中,有一种就是数的属性。还有一组解释,指向有用,无论是古印度人发明、后来被叫做的阿拉伯数字,还是运用这些数字来计数、演算,直到当下风行全球的数字化生存,它们作为技术选项,被选来解决人类遇到的问题。 

被证明有用,能解决问题,就动员更多资源往这个方向前进。讲起来是非常有意思,大家看,最简单数个数,怎么就有助于解决经济问题呢?道理是不是计量本身会促进行为的改变?想一想啊,远古时候,如果你一天采了10个果子,我却只采4个,那是不是告诉我,应该多努力一把了? 

个把月前,有机会访问北大对口扶贫点云南弥渡。路过大理时,听校友介绍当地在扶贫中引入孟加拉穷人银行(就是格莱珉银行),由我们的银行提供贷款,但按人家的模式在山区开展小额信贷。其中一个原则,穷人借了钱,不论3000块、5000块,还是1万块,从借开始,第一周之后就要还。我开始觉得不好理解,人家缺钱才来借,贷款买一个猪崽,养大总得几个月嘛,怎么从第一周之后就要还钱?后来听第一线工作的大学生详说究竟,原来规定每周还款,能够帮助穷人理财:一些不该花的小钱就别花,一些能挣的小钱就去挣,只要每周结余个50、100、200块的,假以时日,就让贫困户拥有好几头自家的猪。这是说,计数帮助脱贫。 

让我们穿越一下,看一个复杂的经验。全国现在好几百个城市,争先恐后发展城市经济。纽约号称全球城市,下属五区,当中最厉害的是曼哈顿区,面积不过68平方公里,但每平方公里每年产生的GDP达16亿美元。我看了回来对标中国城市,终于找到上海一个老城区叫静安区,未合并前不过6.7平方公里,但每平方公里GDP也达14亿美元。这两个数据如果被我们几百位城市领导人知道,当然更好一点就是被列入考核指标,那么中国城市建设的主流,还会不会一股脑儿热衷于摊大饼式的水平扩张?  

所以,数字对人的行为有影响。更新鲜的经验,就像马化腾、司晓他们刚才演讲提到的,已经不限于间接改变人们的行为,当今的数字和数字化,直接进入消费和交换,更重要的是直接进入生产过程,极其深刻地改变了所有经济社会活动。 

举一个例。去年夏天我们院部分老师校友访学美国创新,在波士顿附近看了一家公司叫1366。他们是开发太阳能的,1366就是每平方米接受太阳光的能量。我们知道电已经发明200年了,但现在全球每7个人当中还有1个用不上电,那是整整10亿人啊!1366立志要让电更加便宜,其中一个途径就是大幅度降低硅片的制造成本。传统办法是先做硅块,然后切成片,由于硅块很硬,“切”的过程就要损耗一半硅料。1366的新技术是一次成型薄片,那就再也没有切的损耗,靠这项改进,大幅降低太阳能成本。怎么做到一次成型?当然离不开数字化技术。这是用数字改进制造、改进生产。 

这在当代发达经济里被广泛利用。这里的启示,是抽象的数字、计数、演算、算法,以及在此基础之上形成的数字化技术,对人类利用资源、满足需求有重大意义。更一般地看经济,越早期、越原始,就不得不更多靠自然的恩赐,野果啊、野生动物啊,人类用自己的体能体力,解决经济问题。越往现代经济的方向走,越靠人的智力驱动,靠人的发现、发明,靠抽象概念推理而成的原理,靠能够应用原理的技术解决方案。这样看,我们这个论坛的主题——“互联网+”数字经济——表明中国经济要从资源耗费驱动,转向大规模靠智力、靠数字和数字化技术驱动,这是第一点感受。 

第二点感受,现在有个好现象,人们对新观念、新概念、新技术非常欢迎,乐意拥抱,积极吸纳,中国再也不是一个听到新东西就连连摇头那么一个老派国家了。不过不足之处还是有的,譬如新口号先声夺人,新概念铺天盖地,但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能够真正落地,问号不小。我们这个国家实在太大,发展又不平衡。像刚才说到的弥渡,大山里的经济纵向看进步不小,电是通到自然村,基本没有无电人口,平均每家有辆摩托车,手机普及,40来岁以下的村民差不多都用微信——这些都是了不起的变化。但从基本生产方式看,还是靠大山吃大山,开梯田种玉米,烤酒出酒糟喂猪,猪粪再还到梯田。45度以上的山坡是退耕还林了,但还有不少人家还是世世代代住在45度坡以上的地方。在那里,“互联网+”可以加什么?看来看去,先加教育,加山货外销,加生活娱乐,真要加到生产过程,还有蛮大的空间。

 因此在今天中国讲数字经济,要追求真正落地、普遍落地。刚才马化腾讲得好:“互联网+”是技术,数字经济是结果。在“互联网+”数字经济这件事情上,要结果导向。“互联网+”再潮,数字化技术再炫,解决问题为算。 

观察说,数字技术可助力解决中国经济问题。一个大问题是品质提升。多年出口导向,好东西出口外销,差一点的留给内需,差不多成为习惯。等到国内需求上来了,才发现缺口不小。并不是没有购买力、没有内需,而是对路产品不够多,品质不够好。吴晓波那篇《去日本买只马桶盖》,可是惊醒梦中人。品质成为我们制造能力的一个短处。好字当头,知易行难。难就难在常年杀价竞争,任何厂商想要提升品质,只要贵一点,就不容易在竞争中站住脚。市场对价格敏感,品优还必须价廉,哪里容易两头都顾得上?对于国内消费品市场上,好东西有,就是贵,比发达国家的还贵;便宜的也有,不过常常质量较劣。买个灯泡好便宜,可是动不动就要换,加起来算,其实老贵的。

 怎么从非贵即劣的环境里杀出重围?小米的经验有启发。讲出来,就是雷军他们用“互联网+”制造品质,用数字化技术把制造业的生产、交易成本大幅度降下来,然后把结余资源集中于品质提升,最后主打“性价比”——那就是产品质量非常讲究,但卖价就是不贵。我戴的这个手环就是小米出品。国际品牌的总要1000块吧?他们第一代78块,这是第二代,可以看时间,145块,几年卖到近1亿只。这让我们看到中国制造的品质革命,大有希望。 

还有,中国大量企业都是小微企业,要利用网络效果极其显著的互联网,结构上难匹配。口号再响,带不动还是带不动,曲高和寡,怎么弄?今年1月份在深圳调查,访问腾讯的开放创新平台,看到他们自2011年以来,从PC端开放、移动端开放、到多终端开放,与众多创业伙伴共同成长,注册开发者达600万,应用款数400万,创业公司总估值3000亿,实现了再造一个腾讯。现在很多大公司走这条路,联想控股带出一大批“联想之星”,“小米家”带出华米、紫米、绿米等众多品质第一的好米。他们的共同经验,就是“互联网+”企业集群,带动更多企业伙伴一块升级转型。 

这也牵扯一道金融难题,那就是小微企业融资难。当然难呐,因为小微企业缺信用,而大金融机构的识别成本实在又太高。如果用腾讯开放创新平台的办法,用“小米家”和“联想之星”的办法,一家大公司带出几百个、上千个小微企业,应该也有助于金融为实体经济服务。 

最后,用数字技术解决问题,既要解决人家的问题,也要解决自己的问题。哪头是重点?我认为用数字技术帮助别人解决问题是重点。因为用新技术帮人家解决问题,这个钱不好挣,惟有真帮人家解决了问题,才可能挣到钱。华为当年的流程再造,是花了大价钱请国际专业公司上门完成的,没有那一轮再造,日后华为也不可能冲到全球市场上攻城掠地。这就是说,比之于开会、喊口号、发文件的办法,用市场的办法,用服务挣钱的办法,能够更大规模、更从实际出发解决问题,可以避免空喊时髦口号但不落地的弊端。市场是个互相服务的体制,你的问题请别人帮你解决,你用新技术去解决别人的问题。互相服务、互相挣钱,更广泛地用数字化技术解决实际经济问题,争取中国经济再上新台阶。  

      (本文根据周其仁教授在2017年中国“互联网+”数字经济峰会上的发言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