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年轻白领匆匆拥过登山向导丹增,在繁忙的加德满都机场留下一 片空白。

夏尔巴老人孤零零地站在空地中间,眯起眼打量过客的背影,憧憬着自己的儿子,有一天加入他们的行列,再找到一个这样的老婆。但梦想马上跌落现实,得先凑够MBA的学费。老丹增又愁起来。这就是他现在来这里的目的。

广播中,载着丹增希望的航班降落了,他回过神,摸索出智能眼镜戴上,街上人脸一副,年轻同事登山时也戴,老向导还是不习惯,只信赖祖辈传下来,又经过自己出生入死检验的智慧。

杨世茂,Tso Robot公司创始人…… 英文原版和机翻夏尔巴语信息闪过,这个中年男人长着一张中国脸,但是从美国来。他是像中国人还是美国人多一点呢?丹增回忆着接待过的两国客户。一晃从事这行三十多年了,见证了美国客户有所减少,中国客户越来越多。

 

红框自动在出站的人群中套住目标。对方的眼镜共振一下,加快脚步。凑上来用英语问候,丹增用汉语回答:“你好……” 杨切换到汉语语境,拿不准对方的年龄,是该叫大叔还是老哥,犹豫一下,还是直呼其名。

先取托运的行李。走出几步,杨想起来,从背包中拿出两包花旗参,脸上堆出笑,嗫嚅道:“我这趟出来地匆忙,也不知你家里有什么人,小孩多大……” 主人饱经风霜的脸微微舒展,道谢收下,两人又陷入沉默。

等了一会,提到一个大箱子。机场的自动铲车装载进丹增的皮卡,落底发出闷响,“轻点……”杨担心地招呼。 铲车没有理会,掉头走了。

这里面装的就是登山机器人了。丹增很好奇,现在就想拆开来看看,它的本事真能像普巴他们激动咒骂的那样,消灭这个夏尔巴人传承了百年的行业?其实脚夫已经大部分用机器人了,但是再往上,要登顶,不能光靠蛮力。

丹增按下满肚子疑问,闷头开车,这辆老古董没有自动驾驶。杨设置目的地,一处白领公寓,“还是去我家吧,有空房,又有院子,方便调试机器……” 其实丹增对回家的路很熟,工程师还是职业本能地问了地址,重新设置目的地。

天色渐晚,离市区还有段距离,CBD的轮廓已可见,和后方高耸的雪山,旁边低矮的本地民居成鲜明对比,那是杨原本要去的地方。杨看着CBD的灯火若有所思,导航忽然响起报错,丹增偏离了规划的路线。“要经过登山协会门口,万一遇到认识的人,他们都不太赞成我接这个项目……”

丹增的房子是祖父时盖的,里面经过现代化改造。客人好奇地四处打量,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问:“这房 子要多少钱?”“这里是部落的公地,不外售。白领们都住公寓,在别的城市置业,郊区倒是有一些别墅,但非常贵,只有高级金领买得起……”杨悻悻地放弃这个话题,开始拆箱。

机器人抱着腿,静静蜷缩在箱中,就像……一具木乃伊,但复合材料的外壳透出高科技的质感。杨打开投影屏,开始激活操作,攀登者2.0缓缓展开,起立,前进。丹增也一时忘了抵触心理,啧啧称叹。比街上那些廉价的家政机器人高级多了。

机器人身上多处涂着一个盾牌的标志和单词Shield,才是机器人的产权所有人,美国最大,世界第二的机器人公司。Tso Robot是他们名单上的众多开发商之一。

但不妨碍杨健谈起来,眉飞色舞地介绍自己的作品,不时蹦出一串专业名词,也不管对方是否理解。丹增默默地边听边看,发现一些问题。杨告一段落,终于注意到听众的不可置否中的质疑,“你是登山专家,提提意见?”

丹增沉思一会,一一指出,机器人重心过高,峰顶常年大风,有坠落的风险。“你看我的个头也不高,如今年纪大了还缩了一点……”机械手力量有余,灵活略显不足,需要完成布设安全索等一些细微的操作。背上的射矛枪想法很好,但是政府已经立法禁止这类破坏登山通道和景观的设备。

杨听着颇为尴尬,意识到自己的误区:尽管自从半年前接下这个项目,查 了不少登山的资料,但隔行如隔山,要了解这个以高度著称的行业,显然是不够的。结果下意识偏移到做一个够酷炫的机器人。这是童年的梦想,激励他进入这个行业,但和一个实用的登山机器人还有距离。客户也有宣传的需要,前提先得登上珠峰。

丹增担心伤客户的自尊,停了下来。但杨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继续说,我没事……”眼镜自动在记录,他又在投影屏上记下要点,就要开始改装。“今天就到这里吧,你飞了这么远,很辛苦。我先带你去泰米尔区吃饭,再四处逛逛……”

泰米尔区是外国游客的必到之处。杨要给家人带点异国风物,他看中一条克什米尔披肩,开始讲价。看起来他已经准备埋单了,丹增忍不住告诉他:“这其实是机器织的,来自你的家乡义 乌……”杨愕然道:“我生在山西,中国是个很大的地方……”把腕表的付款页面取消了。

人群中街道尽头,有个女孩举着标语牌在募捐。杨辨认上面的字:“帮我把父亲带回来。”好奇地问:“私生女?”丹增:“他父亲登山时遇难了……”“啊,真对不起……”杨移动视线,打开投影屏,手动截取一段录影,发到社交网络,写点什么好呢,杨憋了半天,只写了“偶遇” 两个字。

第二天正式开工。两个人带着机器人到附近山脚下的训练营。机器人观察模仿丹增的动作,并传送回Shield超算主机深度学习。杨一边按照丹增指出的Bug做微调,有的可以修改软件,需要更换硬件的,在网上向深圳和硅谷的供应商订货。

循序渐进。过了几天,订的零件陆续到了。Shield出面的登山申请,当地政府也批下来了。两个人也渐渐熟了。

 

又过几天,杨接到一个来自美国的呼叫。腕表里传出一个女人的抱怨,杨一边回一边往外走。过了好一会才回来,尴尬地笑笑,丹增报以理解的表情,“为孩子的事情烦心?”“是啊,他和另外几个,也是华人的小孩混在一起,不好好学习,参加社会运动倒特别热衷。不像我们那么拼,又学了白人的权利那一套,打不得骂不得 ,拿他完全没办法……”

“丹增你的孩子都大了吧?”“大女儿也是登山向导,已经嫁了,也是同行。儿子大学毕业,晃了一阵,正准备攻读MBA。”杨心想,夏尔巴人也重男轻女?但不好直说,“怎么不让儿子也接班呢?”丹增指了指正在爬一面峭壁的机器人:“这个行业就要和很多行业一样,退出历史的舞台了!”

杨一时呆住了,不知该说什么。这些天丹增都表现地很专业,杨一直没有意识到,他心里藏着情绪。但丹增只吐槽了一句,没再说什么。

这天中午好巧不巧,冤家路窄,遇到了普巴。他正好也带客户来训练营体验。丹增远远看见,暗叫不好,带着一人一机器正想转到一顶账篷后面去,“丹增!”普巴已经追了上来,上下打量着机器人,经过改装,比最初实用,但没有最初帅了。“这就是你新找的财神爷?”

丹增介绍他和杨认识,普巴果然发作了,他以前不会这样对客户,对着杨示威地叫喊,他的中文不如丹增那么流利:“你们这些外乡人,相信死物超过活人。告诉你,我们不是那么容易被打败的,这个铁疙瘩,只能走你设计好的路,峰顶上每一秒的风雪都不一样。一支登山队伍,就像一个战壕里的士兵,我永远不会把后背交给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说完扭头气乎乎地走了。

这一天两个人都有心事,心照不宣地提前下工,一齐喝酒。微醺中不觉打开话匣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自说自话。“我们夏尔巴人,据族里的老人说,是从东方翻过群山迁徙到这里。有爱好历史的中国客户跟我说,我们是西夏皇帝的后裔。

“据老人讲,以前我们一直种田放牧为生,后来英国人来了,征服了印度。他们热爱登山,于是我们有了第二个营生,虽然有风险,比种田赚得多,渐渐的年轻人都不种田了……”

“我家传到我,是第三代从事这个行当。一百年前第一个,不,第二个,登顶珠峰的人就是夏尔巴人,叫丹增,第一个只能是客户。荣誉归于白人,但他毫无疑问是我们族群的英雄,我父亲也给我起了这个名字。我刚懂事的时候,就知道我长大了也要干这个。”

“我十八岁从脚夫做起,为大本营提供补给,再在更高的营地间往返,就这么一点点向上攀登,到登顶珠峰用了十二年。当我第一次登顶,就像后来有个中国客户念的你们的古诗,一览众山小,那种感觉无法形容,我理解了客户们,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花这么多钱来登山,尽管山顶什么也没有……”

“我可以说赶上留学潮的最后一 波,我们市里稍微有点身家的,都把孩子送出国,就像你现在要送儿子读 MBA。我十几岁就到美国上高中了。 那时美国还比中国富得多,全球化还没有收缩。当时我们那的人对美国有很多美好的幻想,美国这个名字就是美好的意思,至少我出去的时候,情况还可以……”

“但又过了两年,第二次登顶,也是我第一次独立带客户,成就打个对折。这之后还有第三,第四次……每次的客人还是那么激动,但对我来说,这就是一份工作,靠这个吃饭,养活老婆孩子,就像你们工程师要搞定这些机器,读了 MBA就能当白领……”

“‘大收缩’开始的时候,我刚博士毕业,最初打算回国,正好遇到一家硅谷公司招人,那时那边的形势还好……一干就是七年,说实话那段时间还是很开心的。这段好日子再延续几年该有多好。”

但是后来情况慢慢变差了,政客天天操弄这个议题,外面又有深圳的竞争。但是我已经在当地买房结婚,回不去了……全球化还活着,但是现在就像海边的一串沙坑,涨潮的时候才能连成一 片,退潮时小鱼小虾就被关在坑里,以前的全球化可是连绵的海水……”

“这些年西方的客人渐渐少了,中国和印度人越来越多。十年前我女儿刚入行,像我一样从脚夫做起,正是这行生意最好的时候。”

“但是悄悄发生了变化。以前大公司只会来我们这里开会、度假,但是突然就建起写字楼,一幢又一幢,CBD像珠峰一样拔地而起,从世界各地飞过来几十万白领,加德满都的房价两年就翻了三番。然后又一夜之间,机器人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满街都是。”

“现在脚夫大部分都用机器人,剩下不多的用人岗位,竞争很激烈。不做向导,又能做什么呢?我们早已经忘了怎么种田,也不会别的。我快干不动了,女儿女婿也上了山,儿子还小,看来是吃不了这碗饭了……”

“我每隔两三年回国一趟,听家里说,有时遇见,同辈的亲戚,小学同学,混成什么样的都有。可能是到年纪了,我最近常想,如果当年没有出来,去北京上海上大学,甚至没上大学,一辈子就呆在老家,我现在会干什么。现实却是,我一个人跑到万里之外,举目无亲,这么辛苦,就赚这么一点,究竟图的什么。”

“落子无悔,这种问题不可能有答案,但还是忍不住想。有时想到睡不着,起来坐在沙发上喝点小酒,看外面的月亮,中国古人思乡就看月亮。早上起来,还得做这些枯燥的工作……”

两个人喝得醉醺醺,互相搀扶着,叫车回家睡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继续工作,仿佛昨天没发过牢骚一样。

 

转眼四月到了,登山季开始了,大约持续两个月,宝贵的冲顶窗口期只有五六天。两个人带着机器人开赴南坡大本营,丹增心想:这是我最后一次登珠峰了。杨没有受过登山训练,呆在大本营远程支持。他目送着丹增和攀登者消失在雪山之间。

但才到昆布冰川,就遭遇了堵塞。丹增早已见怪不怪,“年年如此”,扎下营耐心等待。终于可以通行,杨忽然呼叫:“Shield让我们撤下来,速回加德满都。”

赶到Shield加德满都办公室,行政机器人领进会议室,Shield公关部的Miller等候已久,他一直跟进这个项目。“Young,我们一会和事业部老大开个远程会议。我给你透个底,你们不用登顶了,新任务在半山腰……”

Miller站起来,调整会议室隔断的透光度,指着外面大厅一个女孩。“你应该记得她,我看见你发了。”“父亲死在山上那个?”Miller关掉透光,点点头,走回座位:“这个可怜的女孩子,终于等到你们帮她完成心愿了……

“老大觉得这个比登顶有噱头。这年头登顶珠峰已经不稀奇,但是孝女不常有……Young,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天地良心,这不是我的主意,是公关公司那个项目经理,你知道的,他经常绕过我,直接跟老大勾兑。我偷偷告诉你,你不要出卖我哦。我叫Alice进来 了……”

Miller对女孩连连抱歉,在屏幕上投出遇难现场的图片,一个穿橘色羽绒服的男人趴在雪堆中。女孩泛起泪光。丹增眯起眼,他知道是谁,著名的41号无名偷登者。

一百多年来,有很多人葬身珠峰,包括伟大的马洛里。一个小小的错误都会被放大,让老天爷收你。以前没有条件把遗体送下来,所以他们就一直倒在那里。遇难者中有一半是偷登者,通常也没受过充分的训练,只凭一腔热情,就妄想征服珠峰。

41号无名偷登者就属于这个行列。他之所以著名,是正好倒在昆布冰川的一个必经之处,成为登山者的路标,丹增也经过他身边很多次。很多人和他合影。他自己的人生彻底失败,但作为别人阶段性的成果,反复地被全世界看到。当然后来因为眼前的女孩,他的名字为世人所知,但是向导们已经叫习惯了。

尽管有强烈的视觉冲击,会议其实没多少新信息,两个人都关心新的预算。丹增砍了一部分,但不用登顶。杨没变化,已经和丹增结下战友情,心里打算私下给他找补一点。

丹增又回到山上,Alice紧跟着他,她为这一天做了充分的准备,她父亲所欠缺的工作。机器人殿后。这次很顺利,没有堵塞,继续前进,找到了遗体,保持那个姿势,没有像丹增担心的,一度被风雪掩埋。但是他身边正围着一群人,好像还有一个机器人。走近,他们没有在照像,也不像在休息,看起来专门在等他。来者不善。

杨在频道上骂道:“玲珑公司,我们竞争对手的产品。”丹增随即注意到机器人身上涂装的品牌,对方的夏尔巴人向导躲在后面,很眼熟。丹增穿过人群,“普巴!你是什么意思?”普巴摘下面罩,介绍其余的人:“他们这个社团叫高山之灵。他们认为,自然她是他的女儿,但他已经成为登山者的图腾,属于所有登山者。他选择了这个归宿,我们不应该打扰死者的安宁……”

小姑娘激动地冲上来,呵斥挡路的人。对方人多势众,围上来吵吵嚷嚷。对方的机器人也贴近攀登者,攀登者按自动规避程序后退了两步停住,身后就是悬崖,再退要掉下去了。

丹增在频道里叫道:“快,快,切换战斗模式。”这个机器关系到儿子的MBA学费,他在它身上花费了很多时间,心中也已经当作自己的产品。他本来对普巴还有一丝愧疚,尊重他保守传统生活方式,现在他帮助另一家机器人公司来对付自己,让老丹增感觉被出卖。他曾经见过女儿家的家政机器人和闯入的流浪狗搏斗。

杨在山下愕然道:“战斗模式?”攀登者专为登山开发,没有战斗模式。马上醒悟过来,迅速开屏进入Shield算法库,找到格斗机器人大赛,随手点开一个上传。

攀登者屈起双臂,摆出防御资态,然后进击。众人连忙散开一个圈子,为自己的机器人加油。攀登者这边只有一个小姑娘作为拉拉队,丹增默默地在心里打气。杨在山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了。屏幕调成攀登者视野,出手和被击中时,都一阵晃动。

攀登者开始似乎略占优势,但不久渐落下风,被逼到墙角。它突然向前扑倒,女孩尖叫起来,丹增也不禁大声惊叹,一根登山杖从攀登者背上激射而出。他学会了人类欺诈的战术。距离很近,对手不及躲闪,登山杖正中前躯。力道很大,伴随巨响,砸出一个坑。余力未消,玲珑机器人跌倒在地,顺着山势滚下去,在雪中翻了几个身,不见了。

Alice欢呼雀跃起来,丹增面露微笑,看着对面的众人目瞪口呆。杨在山下也振下拳,Yeah!但他忽然想起来,甲方多半不会喜欢这个场面,颓然坐倒在地。丹增为死者简单地祈祷,小心翼翼地把他从雪中拽出来,固定在机器人背上。它稳稳地起身。丹增赞道:确实是个高级货。高山之灵人多势众,但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去。在这个高度和那台机器搏斗是不可能的。

 

如Miller规划的那样,直播取得了巨大成功。对方也开了直播,全景呈现了机器人在群山之巅的战争。两个公司的标识清晰可见。虽然Shield打赢了,还是触犯了商业上一些不可言传的禁忌,也如杨所料,下山以后,他们在Shield会议室遭受了公司老佬劈头盖脸的大骂。

两个人呆呆地坐着,被骂还是小事,杨的费用,丹增儿子的学费,都和玲珑机器人一起滚下山去了。杨的小公司还上了Shield的黑名单。

一对难兄难弟,在泰米尔区慢条斯理地喝着酒,他俩现在倒是毫无芥蒂。一个圆圆脸的中国人闯进来,殷勤地打招呼,“你们真是打得太帅了!”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眼镜发过来个人信息。杨奇道:“丧葬公司?”

“……生在互联网的第一代人到了谢幕的时候了,他们的葬礼应该别具一格。老式葬礼无论中式还是西式,都是时候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了!我们卖的最好的是黑人抬棺服务……”他打开一个视频。“看了你们的直播,我有一个创意,机器人抬棺怎么样?你们说,有没有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