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因为自己的「黑历史」被扒而遭遇网络暴力的人越来越多了。无论明星还是普通人,无论博取流量还是为爱发声,似乎都难逃群众们目光雪亮的检视。当下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不算数,算数的是你三年、五年前做过的事、说过的话。

 

始终如一、言行一致确实是良好品德体现,但到了互联网时代却有些变味甚至让人产生不安。

 

除了越来越多的人选择朋友圈三日可见之外,微博作为广场式社交工具也上线了「仅半年可见」甚至被戏称为「自主炸号」的「帐号临时停用」功能,以确保用户在需要的时候可以用最快的速度隐藏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网络平台海量的存储空间在帮助人们保存了必需数据的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记住了许多无效信息;在协助算法推进科技发展的同时,似乎也为人类生活带来了负面影响。

 

比起成为地球历史的见证者,互联网或许要开始学习遗忘。

 

无法和解的「过去」

 

随着我们越多的在网络上记录我们的生活、工作、个人情感与观点,互联网承担着一个尽职的记录者角色。

 

这并非一种比喻,在大多数网络平台上,我们发布的文字会被以十年为单位的精确记录,我们发布的照片不会褪色,发布的视频不会变形,发布的表情包也会在十年后精准的传达我们当时的情绪。

 

这既是网络带给我们的便利,也是问题所在。

 

如果说互联网记住的只是普通人的黑历史,掀起波澜再大也终会过去。那么,当庞大的记忆库里容纳了不恰当的关键词,则有可能演变成波及更广的网络暴力。

 

Handelsblatt Today的记者在《An Internet’s Worth of Hatred Unleashed》一文中提到,2016年美国大选时,参选双方曾在推特等社交媒体上,就多个社会议题互相攻击、展开骂战。之后,这一漫长的战役虽然随着特朗普的当选落下帷幕,但完整的论战过程却被网络平台保存了下来。其关键词搜索里留存的大量负面信息,包括种族歧视、性别歧视、民族仇恨言论,在大选结束之后的三年内,依然不断地被前来搜索的人们转发、评论、扩大。

 

在这种情况下,因种种原因无法消除的网络关键词变成了一种传播符号——只要点进去,就能够还原所有的负面场景、所有的仇恨和偏见、以及所有的攻击对象。在这里,网络平台变成了传播消极、引导暴力的工具,偏见者们如同秃鹰一般寻味而来,聚集成团体,依靠关键词记录,挨个攻击、威胁那些与他们意见不合的陌生人——即使对方发言早在三年之前。互联网绝佳的记忆力,却孕育出了网络暴力的温床,让网络环境变得愈发糟糕。

 

 

无论是微博、微信还是论坛,只要在互联网平台上留下痕迹便难以消除。小到心情不好时的抱怨,和朋友就某个议题展开的激烈辩论,大到某年某月洋洋洒洒写下的千字长文。情绪总是一时的,争吵得再厉害,观点经过碰撞也终究会获得某种共识,只有记录无法消解,即使过去三年五年,它仍然顽强停留在原地。

 

于是一个「精分」现场就产生了:你与朋友因为对「某个事件到底是不是谣言」不合而吵了一架,事件过去许久,争吵在脑海中翻篇,你们各自早已想要和好。然而,当你们打开朋友圈,发现那时双方负气写下的言论未曾删除,场景还原,历历在目,情绪再次被唤起:我怎么能和这种人做朋友?

 

现实生活中,争吵所产生的怨怼情绪,往往因为人脑记忆能力的限制性,在至多一两个月后便烟消云散。

 

你与仇人的和解,一般基于双方对曾经争论的焦点本身不再纠结。然而,互联网延长了人类记忆能力的广度和持久度,使得一场冲突可以被完整保存。其保存的除了争论焦点本身(你们可能已经不在意)之外,还保留了在争论过程中彼此对对方使用的不冷静语言和彼此不认同的情绪。

 

譬如贴吧里常有的「万丈高楼」帖,能完整记录若干年前一次集体行动的痕迹;微博上过千万转发的博文,让「考古党」在多年后依然能「吃瓜狂欢」……曾经的负面情绪无法消解,最终只能让人们一直停留在原地毫无意义地打转。

 

「 挖坟」、人格面具与人的成长

 

精确记忆的另一个问题是「挖坟」,即把某人在几年乃至十几年前在网络上的言论或行为找出并以当下的道德或法律标准进行审判。

 

假如说,被完整保留又被「挖出」的只是普通争吵,最糟糕的结果可能就是让「友尽」来得更加频繁,当这种优秀的记忆力涉及到公众议题时,人们则往往会付出超出自己想象的代价。

 

事实上,「挖坟」这种行为并不只在国内社交网络特有,它更像是世界范围内的网络狂欢。

 

 

前些日子,一个18岁的美国少年因为被人曝出自己16岁时发表的涉及种族歧视的言论,而被原本决定录取他的哈佛取消了offer,即使他连发13条推特为自己辩解,也无济于事。这件事在中外社交媒体都上了热搜,网友们无论支持哪一方,都难得地表达了同一种感叹:「生活在互联网时代真可怕,你所做的任何事情都会被记录下来。

 

少年本人是一起校园枪击案的幸存者,案件之后,一直以社会活动家的身份为推动合理使用枪支和维护校园安全而发声,成绩优异,可以说塑造出了一个积极正能量的人设。然而,因为16岁时同好友的私人聊天中发表了种族歧视的言论,即使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依然能够被人翻出来、加以攻击和批判。

 

事件本身对错且先不论,这其中展露出的来自互联网的力量却是让人生畏的。现实生活中,当我们与朋友聊天时,大概根本不会有人想到去记录聊天的内容——毕竟我们每天要与那么多人进行口头交谈,交换大量信息和情感,人们只会记录重要的、必要的信息。但是,互联网将这种信息交换彻底具像化了。现在,它不再是某种古老的传播方式,而是一行行精准排列的数据,可以被编码、被保存和被复制。当人们通过网络平台进行信息交换时,被记录下来的,便不再是重要或者必要的,而是未经筛选、事无巨细的每一条信息。

 

这就造成了一种情境:人们不可能记住自己说的每一句话,互联网却记住了,还为无关看客提供了挖掘和评判的可能性,而当事人本身甚至没有办法阻止这类事情的发生——我的发言不再是我的发言,它归互联网和公众所有——某种意义上这何尝不是一种隐私权的缺失?

 

 

再说这位美国少年,他在公众面前表现出来的模样和私底下差别太大,有人将这种差别视作欺骗行为,因此认为哈佛取消offer是合理的。

 

这一逻辑在国内许多大型吃瓜事件中其实也经常出现。譬如前段时间某年轻明星被拍到公众场合吸烟,网络上掀起铺天盖地的指责声讨之声;更早时候,某女星因被人挖出年少时在QQ空间写的脏话,遭到了网络暴力。

 

人们似乎认定,人类在每个场合和年龄都应当是言行一致的,假如某位明星被发现曾做过与其公开形象相悖的事情,这种行为将被视作欺骗和「人设崩塌」,并遭到群众的一致批判。

 

表里如一和始终如一是所有人追求的美德,但人类是否能统一自己的全部人设,让自己在所有场合都以一种模式思考和表达其实是一个有争议的心理学问题。比如从荣格的人格面具理论来看,这一要求便不具备合理性。

 

荣格将一个人的人格比喻为面具,指在不同的社交场合、不同的人生阶段,人们会表现出不同的形象,也就是戴上不同的面具。人格面具使人能够演绎各种性格,以满足生活和社交需求。一个人在父母面前表现出来的模样,肯定和在朋友面前的不同;其面对孩子时所扮演的角色,和面对老板时的当然也迥异。

 

因此,要求一个人统一自己在所有场合的人格面具——或者说「人设」,虽并非全无可能但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许多的「挖坟」考察的并非是一个人在当下时间点不同场合下的言行,而是以当下的标准衡量过去,这其实是否定了人的可变化性。一个曾经抽烟的人,并不意味着其不能在后续为禁烟事业贡献;一个曾经歧视女性的人,也并不意味着不会在转变观念为男女平等呼喊;一个曾经对他人施以霸凌的人,在受到应有的惩罚与教育后也有可能会成为制止校园暴力的那个人。

 

当然,相反的转变也自然存在。

 

更进一步,这也是互联网绝佳记忆力的可怕之处。在其出现之前,每个人都揣着多种人格面具生活,互联网的诞生改变了这一切。它使得人格表达变得易于追溯和记录,使得「所有不同的时期、场合和受众」变成了「同一时期、场合和受众」。于是一部分人被迫统一自己所有的人格面具,力求在各种场合「言行一致」,而这种要求其实是扭曲的。

 

否定人的转变,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否定了那些矫正「错误」的力量——如错误永远无法被纠正,则纠正错误本身也变得没有意义。而无论是个体的成长,还是人类文明的成长,都是建立在一次又一次对错误的纠正之上。

 

互联网需要学会遗忘

 

人类文明中最宝贵的痕迹可以刻在石头上,而互联网需要学会遗忘。

 

人类文明诞生以来,叙事和记录是我们孜孜不倦传承的母题,在所到之处留下痕迹,已然成为人类的本能。我们总说,「不要忘记」,于是发明了计算机来计算更多的数据,存储更多的记忆,拓展更大的空间,让互联网带领我们突破时空的限制,畅游未来与往昔。

 

 

我们曾在《互联网的第一次失忆》中谈到,互联网的记忆很「脆弱」,可能抵不住一次断电或机房损毁,但互联网的遗忘模式却与人类文明的遗忘模式迥然相异。与最原始的石刻相比,目前几乎任何现代的信息存储介质都是经不住时间考验的。

 

互联网记忆的消失,往往与存储介质或平台的突然意外相关,其「失忆」的过程不经筛选。而人类文明的集体记忆,往往是传承精华,遗忘糟粕。

 

现阶段的互联网很难「失忆」,所以人们还能在各种平台上找到自己年少时期的回忆。但互联网太难去「忘记」,也让许多早该消解的情绪、早该翻篇的争吵、早该结束的骂战,早该消弭的恨意,像无处可归的幽灵化为沉重的顽石,永远停留在原地。

 

互联网拔群的记忆力打破了时空的桎梏,却也让我们的生活变得平面,一览无遗。隐私和公众的分界变得模糊,过去和未来的嬗变被彻底无视,人们盲目追求某种意义上的「一致」和「同一」,却忘记了——人工智能姑且算法各异,来自不同文化、不同民族的人类又怎么可能获得完全意义上的同一。

 

让互联网学会遗忘看似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因为对于绝大多数没有被第三方报道引用过的用户来说,可以通过在各大主流平台注销自己的帐号来让自己从互联网上消失。但正如前文所说,遗忘是一种筛选,并不是简单地消失。这就变成了一个在实际操作层面更为复杂的问题,并且直到目前为止尚无较好解决方案的方向。

 

类似「三天可见」、「半年可见」以时限作为标准筛选信息的公开程度的模式,似乎与「断电损毁」没有什么区别,本质上都是不加分辨的让时间较长的信息从互联网上永远消失。

 

一个更加需要面对的问题是,当用户在互联网上分享了越多的信息,用户自身也越来越难以梳理曾经发表的内容。从最简单的例子来说,随着个人云存储和高质量拍照手机的普及,越来越多的人放弃了对自己照片的整理,而选择用云服务存储来存储所有照片。看似「全量保存」了生活中的美好记忆,但却实际让那些真正高光时刻的照片与视频被淹没在海量的重影废片里。

 

 

一些云存储服务借此推出了人工智能整理的功能,通过对照片内容的分析,为用户收藏、修改和删除照片提供建议,帮助用户在自己庞大的照片库中以相对自然的搜索方式找到想要的照片。也许,这一产品模式会向其他领域发展,让用户能够在相对轻松地体验下主动「遗忘」自己过去发表的不重要的或不恰当的信息。

 

未来正是因为和过去有区别,人不被记忆束缚于原地,才能够破解物种进化的密码,达成食物链顶端的成就。互联网发展日新月异的目的,并不是让人类在原地踟蹰不前,更不是挟科技作恶。所有技术的最终指向,都应当是更好,更和谐,更从容的社会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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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黄瓛钰 腾讯研究院助理研究员 王健飞 腾讯研究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