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工作时代,如何寻找幸福

评论尸    科技博客“虹线”主理人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如果将“不工作”设定为一个中年或中老年的人生目标,那么就会让自己的前半生陷入工作误区的“为钱工作”中。但对于大多数从不需要任何工作的富二代来说,在现代社会中完全不工作也不是一种快乐的生活方式。这甚至派生出了常见的富二代因想要为自己喜欢的事情创业,从而导致家族返贫的那种现象。

这种现象并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之内,但从这个现象引发出的一个值得我们注意的点是:似乎是有那么一种工作状态,是可以让我们在工作的同时获得快乐的(就像富二代为了自己的兴趣而创业那样)。那么,对于普通阶层的人来说,如何找到这样的工作状态,似乎就成了一种获取幸福的必要手段与技巧。

在欧洲资本主义萌芽时期,新教教派曾大力推广一个名为“天职”的神学观念,这一概念由宗教改革家马丁·路德发展,指每个人无论从事什么样的世俗职业,无论其社会地位如何,都是受到上帝召唤,有其神圣意义。这一观念与天主教原本教义中对“天职”的解释大相径庭,在原本的解释中,只有神职类工作才是“天职”——受到上帝感召的工作。

而马丁·路德通过将“天职”世俗化,为世俗职业注入了宗教的灵性,使得每一种职业都具备了神学上的灵光,在某种意义上,这种重新解释甚至超越了资本主义,达到了共产主义的道德水准——“革命不分先来后到,工作不分高低贵贱”,这是我们至今仍在追求而没能达到的状态。

在真正的资本主义务实工作伦理尚未形成之前,“天职”观念鼓励了“懒惰”的农民向“勤奋”的手工业者/工人转变。在资本主义工作伦理诞生之后,追求效率和金钱至上的方向,逐渐取代了“天职论”,同时也否定了“天职论”中潜在的平等精神。

在这里,我想重新请出“天职论”,但并不是从宗教角度(灵性)也不是从实用主义角度(金钱),而是从快乐的角度。总的来说,我们如果想要在必然与工作一同度过的一生里获得最大的快乐。那么,你就必须找到一份能为你生产快乐(而不是金钱)的工作。而由于性格、基因、后天培养等诸多因素,这世界上每一种职业都有可能是一部分人的天职。

天职是什么?

尽管每个人的天职不尽相同,但我可以先给出三个基本的筛选标准:

▪ 天职是一个你能从中找到快乐的工作。
▪ 天职是一个你能获取一定收入的工作。
▪ 天职可能不是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但它应当是一份占据一日至少 1/4 时间(6 小时起)的工作。

我们来逐条解释一下为什么是这三点:

首先,鉴于我们知道大多数人会在他们年龄的黄金时期投入工作,认为通过工作换取不工作时的幸福生活是不切实际的。因此,我们必须寻找一份本身就能带来快乐的工作。对不同的人而言,这份工作可能意味着截然不同的事物,而不是以钱或工作量这种简单维度来恒量。

如果我们将幸福当成一个水池,快乐的工作是在赚钱的同时往水池中注水,而痛苦的工作则是在赚钱的同时从水池中抽水。后者在工作结束后,我们还要用赚来的钱额外购买更多的水注入水池,是得不偿失的。

最后,天职应当不是一份从绝对量上来说“特别轻松”的工作,或者说天职应当可以消耗掉你一定的清醒时间。很多人不能理解这个逻辑是什么,这实际上是由于当我们从事天职时,我们是在娱乐而不是工作。而且相比起其他所有的娱乐方式,这种娱乐的价格是负数,你会因为这种娱乐而从社会获得现金报酬,而不是相反。所以,在这种前提下,你的每日工作时长在保障休息与健康的情况下应当越长越好。

纯粹的躺平固然快乐,但对于大多数财力不那么雄厚的人来说,纯粹躺平后由于大量空闲时间的出现,我们会更容易被消费主义建构为“有缺陷的消费者”。用人话来说,尽管你可以通过在出租屋里吃粗茶淡饭每天玩免费游戏和刷短视频度日,但却由于看了更多的广告而深感自身的无能,无法像其他优秀的同龄人那样享受商品社会的即时快乐——手冲、Omakase、滑雪、出境旅游等。

找到一份快乐的工作,意味着你可以从工作中感受到创造的快乐,这很大程度上能抵御消费不足所带来的“有缺陷的消费者”心态,从而避免落入齐格蒙·鲍曼所定义的“新穷人”定义之中。

除此之外,在从事天职的过程中,还可以满足社会对个人的经济要求与道德要求。因为你仍在工作产出价值,这意味着你从经济上和舆论上都不会被贬斥为“社会的寄生虫”。

从长期来看,一份满足以上三个条件的天职既能够满足你的精神需求,也能让你有足够的收入来满足其他物质上的需求。从事这样一份幸福的工作,是找到幸福生活的关键任务,甚至是唯一任务。

对于大多数既不特别贫困(如需要治疗亲属无医保疾病),也不特别富有的当代年轻人来说,工作本身是否快乐应该是求职第一位,甚至是唯一的条件。所有传统职业观,包括收入、发展空间、体面程度等,都应为工作本身快乐与否让步。

唯一的问题是,我们想做的与我们擅长做的可能并不一致。

在某些情况下,“是否擅长”都应当为“是否快乐”让步,正如一个打台球很烂的人只要能从打台球中感受到快乐,就会继续打台球一样。工作也是如此。

我曾在某短视频平台里刷到过一个博主的视频,这个视频以图片日记的形式展示了该博主从 19 岁到 27 岁在星巴克工作的一路历程。视频配以非常欢快的音乐和活泼的文字,视频中的每张照片,博主和他在星巴克的同事们也都十分开心。

在这条视频下,当时被点赞最高的一条评论是“这么低的工资干这么多年真的是狠人”,第二条是“我以为最后升了一个主管啥的,结果还是店员”,第三则是“怎么会有人做一份工作做七年的啊[哭脸]”。

其他的评论也大都如此,但只有一条评论与我想表达的观点类似,他是这么说的:

“为什么都在说工资呢?只有我看出他是真的很热爱他的工作吗?我觉得这才是难能可贵的!我觉得我活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有时候真的好迷茫,好无助,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干什么,从来都没有一样自己喜欢的工作!”

之所以举这个例子,是因为我很少在互联网上看到两种就业观念如此直接地对撞在一起。在这个时刻,我们能更清晰地看到前者在认知上的谬误——如果干一份工作本身就非常快乐,那么为什么要为获得更多的钱(用于购买快乐的道具)或换到“更好”的工作而放弃现在的快乐呢?

2003 年的时候,一个“北大状元”卖猪肉的新闻在互联网上引发争议。

作为一个在 80 年代末北大毕业的大学生来说,陆步轩的职业生涯可谓极为坎坷。在媒体关注到他“落难卖猪肉”之前,他先后在体制内做过几乎无法糊口的闲职,还尝试去经过几次商,但最终以失败告终。走投无路之下,他执意接过了父亲的班,开了一个档口开始卖猪肉。正是这种强烈的反差,让当时的媒体炒翻了天。

但从现在的角度来看,如果一个北大毕业生,甚至是硕士生如果能从卖猪肉中找到快乐,那从他个人角度这就是一份“天职”。而整个社会前期在他身上“浪费的”教育资源,不应让其个人负责或买单,那是教育系统本身的问题。在高等教育(算上二本与三本)日渐普及的今日,如何让人们在完成教育之前就找到自己感兴趣的职业,并为之匹配恰当的教育资源,是教育系统需要改进的地方。

陆步轩后来的故事,十分传奇。首先是他的猪肉档口越来越好,在当地变得小有名气。但因为一次意外陷入了舆论的纷争后,他重新进入体制当上了公务员,还参与了两部年鉴和一部地方志的编纂。到了 2008 年,在另一位同学的鼓动下,他开了一家“屠夫学校”专门教人养猪、杀猪、卖猪。到了 2016 年,他彻底离开了曾经求而不得的体制内工作,作为合伙人加入了同学创立的“壹号土猪”。

对于陆步轩来说,究竟是体制内的文史工作是“天职”还是养猪产业是天职,如今看来已经不言而喻了。

知识确实改变了陆步轩的命运,却不是以他最初以为的那个路径。

然而,如果陆步轩没有在猪肉行业做出一家上市公司,他从卖猪肉中获得的满足感就是虚假的吗?

当然不是。

因为从事天职,并不意味着你要在天职上特别擅长,或获得巨大的成就。

曾经有一个喜欢弹钢琴的朋友问我,自己已经 30 岁了,如果转行去弹钢琴,是不是太晚了?虽然他喜欢弹钢琴,但他的天赋也不好,在这个领域发挥不了优势怎么办?

这便是以某种“静态图景”为终极目标去选择天职的不合理之处。

他之所以想要离开现有的职业路径去弹钢琴,是因为他认为弹钢琴能给自己带来快乐。这很好,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认识到现在的线性职业路径无法满足他想要的。

但是,他在追求弹钢琴这件事情的时候,却习惯性地将线性职业规划套了上去,因而平白带来了烦恼。

他喜爱的是弹钢琴,并不是穿着燕尾服登台表演,更不是在众多聚光灯和镁光灯下参加国际比赛和接受媒体采访。换句话说,“快乐地弹钢琴”这份工作和以“著名钢琴家”为终点的职业路径可以不必重合。

事实上如果他真的成为钢琴家,有可能他会发现自己其实根本不习惯在那么多听众的面前弹钢琴,因为这会失去在蓝调酒吧或独自弹钢琴时那种闲适与自由的感觉。

因此,以钢琴家为终局的这条线性职业路径从最一开始就背离了他转行去弹钢琴的初衷,他的初衷是能快乐地弹钢琴。如果能为此获得一些报酬,那就相当于是在玩一个本身会不断给你钱的游戏,即便在这个游戏里刷不上“天梯榜的第一名”,那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天职不是什么?

在理解了什么是天职之后,你可能会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工作,甚至开始打开招聘网站准备跳槽。但我打赌,你只要在招聘网站里逛上不超过 30 分钟,你就会忘记天职的定义,开始重新落入传统就业观的陷阱。

因此,我们还要着重强调一下,什么不是你的天职。

最典型的不是天职的工作,就是我们世俗意义上追求的理想工作——钱多,事少,离家近。

“钱多事少离家近”或许是传统求职观念中的“终极 ”,也就是如果你以传统的求职观念来看,除非你想成为下一个马云或是乔布斯,否则“钱多事少离家近”已经是最优选。但是,“钱多事少离家近”仍不能被称之为天职,因为天职与好工作的区别是我们是否能从工作本身中获得快乐,而不是衡量一个工作是否耽误我们去追求别的快乐。

从事一份钱多,事少,离家近的工作,意味着我们有更多的金钱和闲暇时光,来处理工作以外的事情。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会认为因此我们能有更多机会去追求别的快乐,但这同样意味着,你的快乐源泉来自“逃离工作”而非“投入工作”。

在中国的工作环境下,即便是“事少”,也基本意味着你要在每周 5 天,每天至少 8 小时在一个没什么乐趣的房子里坐着,然后被迫找一些被动性娱乐(如刷微博)来消耗自己的出勤时间。

这个过程可能是“不痛苦”,但长此以往也很难说是“快乐”。你仍然需要在工作以外的时间来寻找快乐,陷入“工作是为了不工作”的谬误。

更不要说,这种“钱多事少离家近”的工作往往还有额外的附带条件,比如你有可能需要依靠裙带关系才能保住这份工作,这意味着你要与一些可能你不那么喜欢的人或亲戚打交道,付出额外的社交成本。或者是这种“钱多,事少,离家近”是一种不稳定的工作,它在可预见的未来是不可持续的,这种不稳定的危机会一直在你心中播撒焦虑的种子。

从某个角度讲,“钱多事少离家近”是类似于财务自由一样的幸福“终局图景”。它更像是大多数人在认识到自己可能永远无法实现那个虚无缥缈的财富自由后,退而求其次所描绘出的一种静态理想生活。但遗憾的是,我们知道实际上这种静态的理想生活无论是终极版,还是妥协版,都是虚假的。

想象一下,一个对支教感到快乐的人,他所从事的工作就是“钱多事少离家近”的完全反面。

他的天职可能钱不多,可能事不少,甚至很劳累,离家也不近。但在从事天职的时候他是快乐的,因而他就不会在意钱少,事多,离家远。

事实上,对他来说支教可能就像是一趟旅行。没有人会嫌弃旅行“赚得少,麻烦多,还要出远门”吧?

从这一点上来说,寻找天职的过程会是一个相对漫长且需要多重历练的过程。在你真的亲身体验或深入了解某一个工作之前,你几乎很难从招聘网站上的职位描述和岗位要求里找到自己的天职。

幸运的是,我们正处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线性的职业规划本身已经变成了一件可笑的事情。频繁地尝试不同的工作已经成为,并且必然在未来成为更多人的必选项。在这种情况下,不妨将“大环境变得更具挑战”视作一种借助外力打破沉没成本的方法,由此来更好地降低自己找到天职的门槛。

不过,除了广泛地尝试不同的职业之外,也有几种职业能够帮助你迅速地了解其他职业,这三个职业分别是:一级市场投资、商业媒体和商业咨询。

许多人认为这三种职业有良好的职业回报,但在当前的大环境下,它们的前景不稳定。尽管如此,这三种职业仍是我对应届生的首选推荐。

因为这三种职业的特点,都是需要广泛地与不同领域中的人打交道,你更有可能站在一个职位上对不同行业和不同职业产生深刻的理解。尽管应届生现在进入这三种职业,已经几乎不可能在线性职业路径上有较高的预期,但作为跳板,它的价值似乎比以往更突出了。

即便是不考虑找到“天职”,仅以传统的“钱途”来考虑。还有什么人能比投行的实习生、商业媒体记者和商业咨询公司里的表妹更早接触到下一轮风口公司的信息呢?

我想没有了。

面向过程工作,而不是面向对象工作

即便从现在开始频繁尝试或体验不同的职业,对于普通人来说寻找到自己的“天职”可能也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但在开始尝试之前,仍然有一个思维方式需要扭转,即——面向对象工作。

近些年,无论是打开小红书、脉脉,还是各类职场类知识付费,你经常会看到一些从未在任何专业领域取得成就的人力资源专业人士教你如何规划职场生涯。

这个现象非常奇怪,就是人力资源是一个非常偏向资方的职位,甚至也是大多数人在职场中最忌惮或不愿打交道的公司内部职能部门。甚至在一些特定的如裁员和行业收缩等场景下,他们是完全站在普通打工人对立面的人。

他们能教你什么呢?他们所能教你的一切职场技能,无论是“求职应聘”“升职加薪”还是“裁员保命”,本质上都是将企业方对劳动者的诉求转化成可以对你的思维起作用的话语,让你自我规训罢了。

一旦你决定了,你要打破那些令你不适的社会规训,那么他们所讲的大部分都是没有意义的。

用互联网行业从业者,尤其是产品经理或者 IT 工程师等研发岗位的话语体系来说,这些 HR 专家们能告诉你的是“面向对象编程”,也就是将自己物化,舍弃作为人“无用”的部分,封包成一个极具性价比的模块,嵌入到大系统之中。

而你在寻找或从事天职的时候要做得与之完全相反,正需要的是“面向过程编程”。

毕竟不是所有的读者都对此有所了解,所以我们还是解释一下什么是面向过程,什么是面向对象:

面向过程编程,像是开车,你第一步要转钥匙,第二步要挂挡,第三步要踩油门,于是车便行驶了起来。整个代码是先行的,后一步的代码依靠前一步代码的结果来执行。

面向对象编程,像是造车,你不可能说先造个轮子,再造发动机。而是从开始把车分为一堆部件,这家企业造轮子,那家企业造发动机,最后把上百个这样的生产零部件整合在一起,形成一辆车。

计算机行业早期受限于硬件和底层操作系统的设计,几乎全是面向过程编程。比如大家所熟知的打孔带编程,“一条程序”顺序执行,前一步压后一步,没法面向对象。

而面向对象编程的出现与发展,在计算机这个领域,极大促进了软件的爆发。

因为,当一个需求极为复杂的程序,可以被拆解为无数个简单的模块时,企业便可以组织更多的程序员背靠背地协作开发,也可以更好地定位和修复Bug,对不同模块进行独立优化,以实现整体效率的不断提升。

企业管理也是同样的思路,介于现代企业的本质是通过分工协作实现单人无法实现的伟业,站在企业的角度,必然是以“面向对象”的方法挑选人才——我这辆车现在需要四个轮子,我就找四个轮子,这四个轮子只要在车底快快地转就行,不要管我这辆车会路过怎样的风景。

因此,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所有关于职场和人生规划的总是带有这种面向对象的思维。它们要你专注打造专业能力,只有这样你才能够成为一个可以随时离开 A 企业,加入B企业的独立职业人。

然而,一个个体人类,即便是一个职场精英,也很难将自己当成一个纯粹的模块,在不同的企业之间丝滑地无缝切换。因为职业对现代人来说,生产的不只是劳动成果,还有劳动关系以及依附于其上的社会关系。

至少现在,我们还不是在和一群机器人做同事,我们会有喜欢的同事,不喜欢的同事。我们会因为自己的工作获得额外的声誉奖励或批评,你的亲戚会因为你是大厂员工或流水线工人而对你产生不同的评价。我们会遇到不同类型的客户,其中一些可能在合作结束后会直接拉黑,而另一些则甚至可能从商务伙伴演变为朋友甚至成为终身伴侣。

因而,尽管从企业,或者说从社会生产的角度,我们将所有人依照其职业技能分成了上千种职业。每一个企业在招同一个岗位时,也都参考相同的专业维度。但实际上,从事同一种职业的每个人,在同一个岗位中的表现和获得的劳动成果之外的反馈是完全不同的。

在本文的第三章中反复强调,对个体而言应将人生幸福当作一个过程而不是结果来管理。那么,当我们去规划人生过程中占比最大的职业时,也应当将职业当成一个过程去管理。

当你将职业当作过程而不是对象去管理的时候,你需要更加关注一份工作本身是否会给你带来快乐。当然,这当然包括那些之前我称之为“丰容福利”的部分,但你不应当将这些内容当作你的主要考虑因素。坐在高大上玻璃盒子办公室的人体工学椅上每天做枯燥无聊的工作,并不会比在地铁里刷抖音更快乐。

除了工作过程本身必须快乐之外,这一过程产生的“社会关系”也必须让你感到舒适。因为人是一种社会性动物,如果一份工作本身虽然很快乐,但每个月让你交一个仇人,那么你也要考虑你是否能活着离开这个企业(开玩笑)。毕竟,在人才高速流动的当下,人际关系持续的时间往往比我们与公司的劳资关系长远得多,无论是朋友还是仇人。

这并不是说你要为此去巴结你的上司,去和不喜欢的同事搞好关系,要油嘴滑舌地成为职场中的和事佬。恰恰相反,这是说在你决定是否继续从事一个工作时,要将所有这些因素,而不只是钱或其他物质回馈考虑在内。

举两个极端的例子来说明:

▪ 一个从小受到中国传统思维及文化熏陶,已形成较为保守儒家思想的人,是否要因为擅长、有能力且高薪,就去酒吧做脱衣舞者?

▪ 反过来说,一个从小受西式教育,虽有一技之长,但并无家国梦想的人,是否要为了钱途而考公务员,加入他实际上厌恶至极的“体制”?

抛开政治立场不谈,如果这两个人真的这么做了,那么都会过上地狱一般的生活。前者每日都会在自我道德谴责中无法自处,后者则要整日生活在欺瞒与露馅的恐惧之中。

你需要抛弃以“对象”为核心的工作思维,以“过程”为核心的工作方式重新思考这些你可能曾经遇到过的这些问题。

你的这个项目是为了年末的年终奖更高吗?你这三个月的加班是为了能够获得晋升吗?你这整段工作是为了能在下一份工作时更好抬价吗?我下一份工作有了更多的钱,就能不加班了吗?换到第几份工作,有了多少钱才能不加班呢?加班本身快乐吗?

你会发现,你的答案可能和上一次作出的选择完全不同了。

我需要多少钱?

在寻找天职的过程中,大部分人会遇到一个不可避免的问题:我去从事一份我想做而不一定擅长的工作,我是否能够接受收入的降低。

如果你的幸福生活,根本不需要那么多钱,那么你通过牺牲更多的时间或精力去换取钱就是不值得的。

当下大部分的年轻人可能并不知道什么样的生活是专属于自己的幸福。他们只有一个关于幸福终局的幻想,所以也就无从计算这个幸福幻想所需要付出的成本——毕竟,这个幸福幻想本身以“财务自由”(无限多钱)为前提。

因此,找到自己人生幸福来源的方法之一是算账。

大多数在过去 40 年高速发展期成长起来的中青年人是从没有过任何 Gap 经历的。这意味着,你根本就不知道你纯粹的生活(也就是所谓的躺平),究竟需要多少钱。

在许多情况下,人们为工作本身付出的钱,往往比生活要多很多。

我发现这一点是在我离开某家互联网公司后,在半休半创业的一年里,我计算了我获得快乐生活的最低成本,以及此前几年各项开销为我带来的快乐,其中有几个惊人的事实是值得参考的:

首先,在上班时,我每个月的饮料与冰品的支出能占据到 800 元左右。其中可以细分为咖啡和奶茶与雪糕两类,这两类消费主要发生的场景分别是每日中午的提神和下午在面对痛苦工作时的多巴胺奖励。

简单来说,如果我能够午睡,或者我不需要面对那些让我痛苦的任务,这两项支出便都是不必要的。这两项支出还增加了隐性的成本,因为习惯性地用奶茶和雪糕来抚平心灵的创伤,我不得不额外购买抗糖类的护肤品和碳水阻断类的保健品,尽管如此体检时依然会亮红灯,还抵消了我在健身房的努力。

其次,为工作购买的数码产品的成本,大约会占到每月 600 元左右。尽管公司配备了电脑,但配置相对较为落后,并且我也不想在每日的通勤中携带笔记本电脑进一步加强疲劳感。一台新的,几乎只用来办公的 Macbook Pro 以 17000 元购入,按 36 个月计算为 472 元,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额外的零碎工具,如录音笔、麦克风等,这些都是如果不工作就不需要支出的费用。

除此之外,未能及时报销的应酬,为缓解压力而冲动消费商品,为出席特定场合而购买的服装等等,都构成了“我本身并不乐在其中,但工作逼我如此”的消费。

总体而言,在不工作的情况下,我获得快乐生活的成本比上班时少 3/4。而由于不用上班,快乐程度已经远高于上班状态。在 Gap 的那段时间,我在北京每月的月均消费是 2500 元(不含房租),排除数码设备的更新,日常生活则在 2000 元左右。如果不在北京,这个数字将有可能进一步降低。

很多人可能并不相信这个数字,尤其是来北漂的“大厂员工”们,就像他们如果每天都在出租屋和工位之间两点一线,就永远不会知道对于老北京来说真正的仓储市场不是山姆,而是京郊的十几个农贸大集。

一毕业就来到北上广深等超一线城市打拼的年轻人,可能会误认为这些城市并没有乡土的一面。也因此从需求到物价认知均已被限制在了这些国际化都市的范围之内,认为每月没有万八千的生活费是此生无法逃避的必然。

忙碌的城市居民很少有人注意到地理位置和时间对终端消费品的影响。在望京或西北旺(网易、百度、腾讯北京、新浪总部那个十字路口)工作的朋友不太可能会意识到,如果他们不在那里工作,他们的生活成本其实会大幅下降至“不需要在这些大厂工作的水平”。因为如果你每天早上要去赶晨会,晚上要 9 点下班,仅剩的周末又要睡懒觉、做家务和社交,就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去逛社区平价菜店,而只能从盒马买食材,最终的结果是自己做饭的价格甚至和点外卖差不了多少。

也正因为如此,降薪、裁员、失业的压力才会让他们不能自已。

在你日常的开销中究竟有多少是用于满足自己的生活资料,而又有多少是“因为在上班”而支出的隐性生产成本,是需要被重新计算的,这些成本需要被排除在理想生活的成本之外。

近年来,起源于美国的 FIRE 运动时不时在中国的社交媒体上成为热门话题,这一运动号召人们量入为出,财务独立,通过吃利息的方式实现几乎完全躺平的生活。在中文的社交媒体上,提及 FIRE 的时候大家往往更关注“怎么理财,才能实现每年吃利息的躺平生活”。但对“躺平生活”本身所能带来的幸福感,以及躺平生活实际所需要的金额数字是关注较少的。

实际上,在 FIRE 运动中除了大众认知较多的 Fat FIRE(储蓄充裕,纯吃利息也能很好生活)和 Lean FIRE(储蓄有限,但压低生活水平以适应利息)之外,还有辞去传统工作以原子化工作继续赚钱的 Barita FIRE 和继续为了兴趣而追随某项事业的 Coast FIRE。

从我个人的角度上来讲,我最认可的是 Coast FIRE,因为这意味着你可以自主选择一个能给你个人带来快乐的工作,而这项工作仍在创造社会价值,而不是像 Fat FIRE 和 Lean FIRE 那样在社会道德上有瑕疵,并会导致你产生鲍曼所描述的“失业的无聊”。

但其实无论你是否参与 FIRE 运动,如果你想获得幸福,都应该对你在一段时间内的支出进行幸福度投入产出比的核算。

正如我上文提到的为工作所支出的成本一样。如果我为了从事一份高现金回报但痛苦的工作,而付出额外的补偿(甜食、数码产品、公司附近租房),那么实际上我得到的是一份痛苦且低现金回报工作。

你买的衣服,箱包,食物,饮料,数码产品,表,手机,车,房子。你去的餐厅、美发店、美甲店、按摩店、健身房、酒庄、滑雪场。究竟是你想要的,还是你被逼迫的或者被灌输的。

只有搞清楚这一点,你才能知道你真正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这样的生活要多少钱。

这不是一个容易计算的数字,但值得投入一两个月的周末时间把它算清楚。

副业的作用

在经济周期还行的时候,经常有人会提问关于“副业”“收入的第二曲线”等概念,甚至拿刘慈欣写三体作为一个正面案例作为论述,在互联网圈子也有很多人提出了职业规划应该按照“ABZ”的思路进行,所谓 A 就是主业,B 就是和主业有一定相关性的副业,Z 就是良好的存款。

很多媒体人在论述 ABZ 思路的优势时,会额外强调一点就是 B 计划可以帮助人获得更稳定的职业生命周期
诚然,我们不否认有一些人就是能够通过 ABZ 计划获得良好的收益,但是作为普通人,我们必须意识到两个问题:

① 副业与主业的成本复用;
② 竞争;

先说说第一点,我们就以非常常见的“程序员写技术博客”or“产品经理写公众号”作为副业的例子给大家讲讲。对于一个程序员来说,写一篇优秀的技术类稿件的成本几何?

我们直接用美团这样的一线大厂的技术博客来看,美团的官网技术博客 2023 年一共只更新了 31 篇文章,这对于一个研发人员过万的公司来说,其实并不算多。从侧面也能说明优秀的具有专业深度的文章不是那么好写的,这里面有选题的问题,也有实践成本的问题,就不展开论述。

我们将规模收束到一个人,你要真的想写“言之有物”的东西,需要多大的工作量才能撑得起来呢?

一个程序员亲身参与的项目数量非常有限,因此仅凭自己经历的项目来撰写文章,其产出会相当低,不足以满足副业的基本要求。然而,将自己未经历的项目经验也写入文章,显然是在法律边缘冒险尝试。

当然,还有一个选择就是灌水,写职场管理,写一些日常心得,但是这样很容易导致掉粉。目前观察下来,比较成功的独立公众号的作者都会全职运营公众号,同时接一些咨询项目,通过短平快的咨询不断给自己提供新的选题和案例。

所以大家不妨关注一下那些个人维护技术博客或者公众号,关注一下选题、更新频率和文章长度这三个指标,会发现持续创作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困难。

竞争因素是另外一个重要的考量因素。

熟悉的读者都了解,赤潮AKASHIO(现更名为@红流)的作者们向来是想更新的时候才更新一发,诚然也收获了不少读者朋友的喜爱,但是我们必须意识到,赤潮不具备可复制性:

① 主理人自带流量;
② 实际上有一段全职创作的经历;
③ 多人创作和选题会;
④ 竞争不够激烈;

如果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从头做一个号,并且完全不考虑自带流量引流的情况,难度无疑会比当初大得多,因为竞争更激烈了。

现在人人都很焦虑,人人都在学 Pyhton 或做自媒体以期待度过中年危机。这本身就是很不正常的,程序员都在焦虑裁员,你把编程当副业凭什么能赚钱?媒体行业二八法则要比其他领域严重得多,你兼职码字拿什么和人家主业拼?

更何况大部分人对自己本职工作的投入根本没有达到“边际效用递减”的程度,这个时候开始一段“副业”的尝试,又怎么可能成功呢?凭什么拿自己的副业去挑战别人的主业呢?

从上面的简单分析我们就可以得知一个结论,大部分人的副业如果以“商业模型”的视角去看待,是不成立的,既没有足够的精力投入实现对飞轮的推动从而形成效应,时机上也面临激烈的竞争,况且副业能不能形成对主业的反哺都是一个未知数。微信张小龙曾经在饭否说过:“警惕那些文章写得很好的产品经理,因为他们肯定没有时间花在产品上”。

如果我们以狭隘的金钱的视角看待副业,那么副业本身就毫无意义。哪怕是通过副业获得人脉,相较于在主业当中,也会显得浅尝辄止,公司内有那么多大牛不去结识,每次接触客户的机会不好好准备,反而总想着通过副业或者去社交获得人脉,是事倍功半的行为。

但对于许多人来说,副业可能是第一个完全属于他们自己的劳动,某种意义上的劳动者完全拥有主体性的劳动―—你决定做什么副业,你决定怎么做副业,你决定副业的结果如何分配,你完全收获副业所产生的人际关系。你不再是某一个环节,一个螺丝钉,而同时是决策者、管理者与劳动者。

在从事副业的过程中,你将有很大概率体会到课本上描述的那种“劳动的快乐”,而不是“被谁压榨的疲惫”。一方面,这可以让你体验你想做的事情的全流程,另一方面可以让你校验自己是否真的喜欢这件事情。

也许有人会说,我对兴趣不想搞得这么累。没关系,说明你对这个事情不够喜欢,换一个就行,总有一个兴趣是能让自己陷入心流的。况且兴趣就是兴趣,真的不想做了随时放下,想到的时候再拿起来,这个时候往往能够获得双倍的快乐——兴趣本身带来的快乐和重拾兴趣的快乐。

我尝试过许多,但最终,它们都失败了……

很多暂时没有勇气脱离令自己生厌主业的人,都尝试过很多副业。

比如,在这个信息全面过剩的时代,几乎所有头脑灵活的人,都是尝试过“自媒体”的。要么是开个公众号,要么是开个抖音号,既不会写文章也不会拍视频的,现在还可以尝试靠简单的图文做做小红书。

但不用多说,这些尝试大部分从结果论上来说都是失败的,尤其是对于本文的读者来说。我相信没有几个在自媒体上获得百万粉丝的大 V 愿意花时间来读一篇如此冗长且对自己并没有什么用的职业/人生指导性文章。

对于那些尝试过,并且从结果上失败的人来说,也许你应该重新审视你的副业与兴趣之间的关系。

因为对于长时间在现代企业中浸淫的人来说,即便是自以为喜欢的副业,也有可能陷入第五章所描述的“狗屁工作”中去。

比如,你可能在小红书上看到穿搭博主的生活似乎很有趣,于是你决定做一个穿搭博主。但实际上,在此之前你从未了解过做一个穿搭博主究竟要过怎样的生活。你看到的只是穿搭博主一条短短的视频中穿着时尚的衣服,在敞亮的场景里风光靓丽。但实际上背后是几个小时的化妆,一个下午的换装,不停地重复摆出相同的动作等……

在短视频还没那么发达大众主要以图文社交网络认识世界的年代,中国中产的三大创业梦想是书店、咖啡馆、花店和蛋糕房(三大梦想有四个)。但后来我们都知道,这其中的每一个都是中产返贫的快速通道。而且过程也一点都不快乐,道理很简单:

中产想开书店,是希望能坐在书店里,感受惬意的午后。但对于真正经营一家书店的人来说,书只是写上字的砖头。

书店经营者每天的工作就是卸货、上架、理库存、理货架、收拾吧台……真正的书店店员,和在工地搬砖的小工没大区别,唯一的区别是砖的价格贵了一些,但同样会让他患上腰椎间盘突出。

在当下,短视频看似抹平了信息差,但实际上将更多类似独立书店或独立咖啡馆这种“包装出来的美好人生”送到了中产的面前,让他们误以为自己喜欢这样的生活。

简单来说,在短视频里上划两小时,你就可以像《瞬息全宇宙》中的女儿一样仿佛可以体验任何一种可能性,任何一种人生。

但同时,这种无限可能性仅存在于你不向任何一种人生迈出一步的基础之上,就像《瞬息全宇宙》中杨紫琼饰演的妈妈——她之所以被选为对抗 BOSS,是因为她是所有平行宇宙中最无能的那个,因此她才拥有成为任何更好的她自己的潜力。

用本文的话语体系来说,短视频和社交网络让年轻人看到了无数种人生的可能,但这种可能是结果而非过程。而这种对不同人生的展示方式,反而成为一种限制年轻人探索世界的舒适圈。

你看到有人成为美妆博主,有人成为音乐博主,有人成为舞蹈博主,有人成为搞笑博主。但即便是你进入这些你羡慕的博主主页向下翻到开头,也很少有博主保留他们早期的失败作品。

短视频展示了即使在起点很低的情况下,也有可能过上让人羡慕的生活,正如许多博主所体现的那样。然而,短视频往往并未展示这些博主是如何实现这一目标。同样,短视频也未展示出有多少处境相同的博主即便全力以赴,仍未能过上令人羡慕的生活,有些甚至比以前更差。

这种仅展示结果,不展示过程的无限可能,让人们更容易失去对过程的耐心——为什么我做号 7 天还没火?为什么我学唱歌 3 个月还学不会?为什么我彻夜编出来的段子没人觉得好笑?

而实际上,这种不火、不会、不好笑才是过程中的常态。

许多因为一项才艺而在社交媒体上爆火的博主,并不是“坚持”了某一件事,而是他本身就喜欢某件事,之后恰巧因此火了。

如果你本身就热爱表达,就不会因为写的东西没人看而停止写作;如果你本身就热爱唱歌,就不会因为报了一个 3999 元的声乐速成班却没啥进展而恼火;如果你本身就热爱喜剧,就不会因为写的段子没被人认可而放弃继续下去。

“我这么努力,却依然没有这么成功,一定是这个系统有问题。”

尽管我也承认对于当下的大多数个体来说,系统并不公平也缺乏仁慈。但这句话的真正漏洞在它的第一句“我这么努力”,因为许多在同样系统条件下的成功者其实并不努力,或者说同样的行为你做就是在努力,而他做则不是。

然而,比起工作环境不公平的是,我近年来发现很多人在经过线性的教育之后,没有被培养出任何有可能成为立业之本的志趣。在过去一年里,我经常询问我见到的人,如果你不考虑是否能够胜任,并且薪资也不成问题的情况下,你最想从事什么样的职业。

而得到的回答,往往是“找一份现在相同的职位,但工资更多”。而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的 30 分钟里,他可能刚刚和我吐槽了他工作上所有不顺心的事情,看起来绝不会对这个岗位感到有趣。

在我们的职业教育下,有且仅有的唯一维度是“擅长度”而非“兴趣度”。这直接导致了大部分人都将困在令自己感到痛苦的岗位上度过一生,而更讽刺的是我们还在羡慕其他被困在类似情境里面的人,并抱怨“他们抢了我想做的事”。

因此,当你要寻找天职,或者在使用副业寻找天职的时候,一定谨记本章的原则:

工作,首先应当为了乐趣。

本文节选自虹线博客《幸福的积分》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