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人几乎不再有纯粹的行走经验。
单车汽车火车飞机,各种载具与座驾,辅助我们完成地点间转移,效率至上,但剥夺双脚接触路面的机会。五花八门的导航软件,规制和计划好移动的方案,路线最优,但我们甚至失去了迷路的权利。
行走之于人类,到底意味着什么?卢梭说,只有行走时,他才能感到生命如此鲜活;《活山》里写,行走让身体“透明并且至高无上”。行走,尤其是独行,让生命可知可感,为思考创造时间与空间。
我们希望通过“都市独行”节目,企划三场独自行走,来重新反思行走的意义。不借助载具和座驾,摆脱技术化延伸;脚踏大地,回归本质的身体;关注附近,而非远处的风景。
第一期,记录了艺术家葛宇路独行燕郊的经历,与他对“边界”的看法。
地点:潮白河
我是葛宇路,一名所谓的艺术家。
我们现在正走在河北燕郊和北京的分界线上,调侃点说,我们现在正在“走线”。这条边界线分割了河北和北京,这条河叫潮白河。
我之前曾经在燕郊生活,就住在后面的楼上,我身后的桥就是连通北京和河北的交通要道之一。
我曾经作为居民,在燕郊生活了4年左右的时间,所以对这个城市有很多体会。心向往北京,但是又不得不居住在边界之外,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出这个中心。但在这种边界外的生活又促使我有很多的思考。
这条线非常有意思。看两岸的景观,手的这边是北京,它更荒凉、更野生,都是杂草、树、道路、田野、乡村……好像是未经开发的一个状态。但事实上北京显然是一个更富裕、更有资源的存在。另一边高楼林立,河岸线也经过修整,岸边有公园,一幅投入了很多资源去改造的景观,显然非常热闹,非常有城市的味道,但它其实是资源更贫瘠的燕郊。
作为居民,其实你会觉得跟河对岸的人在某种程度上也有落差,就如同两边的景观一样。但它完全是倒置过来的。我每天进城要跨越这条边界线,要过检查站,要过桥,要接受检查……这是非常日常的生活。除开具体的检查站,在这边的生活也有各种各样要接受检查的标准,比如说你能不能支付过某条线的一个房租,是否有资格参加对岸的一些活动,这些都是无形之中各种各样的检查站,也是各种各样的标准、各种各样的门槛。
久而久之,生活在燕郊这边人就容易有一种感觉,觉得两边的生命好像在价值上有一些差别。但它背后隐含的,其实是你在边缘对中心的一种落差感。
起初我刚刚搬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其实是被中心的那种无形的压力给驱赶出来的。无论是高房价也好,还是说找工作比较难也好,或者是各种原因。当然同时我们也需要一个更稳定、更舒适的居所,这些在北京都需要付出更多的成本,而作为刚毕业刚踏上社会的人,其实这个是非常难做到的。所以我是带着一种有点像是失败的心态来到这个地方,感觉好像被拒绝了,不符合对方的标准,我是一个不合格的状态,是失败者。
但是到这个地方时间久了,慢慢适应这种状态之后,你的心态会发生很微妙的变化。因为这里的房子特别多,房租也不贵,你每个月可能不用工作太多时间,就可以在这边吃好喝好,过上一个踏踏实实的生活。久而久之,你发现其实那个中心,也就是河的那边对你的吸引力也在逐渐减弱。你发现你没必要去特别委屈自己,没必要调整自己的状态一定要去匹配对面的某种标准,一定要获得对面的某种承认,一定要在对面生活好像才是某种合格,才是一个能被承认的状态,不需要。
潮白河边界也特别有意思。河面上的冰块也会有裂痕,有所谓的“冰的边界”。所以有时候看到这个我也在想,“边界”可能是一个不可避免的问题,无处不在。不论是自然意义上的,还是社会意义上的。所以我们不必太有情绪地去看这个东西,反而应该想一想,你处在裂痕的中间,或者这个冰块边缘的时候,它相对于中心来说有什么特殊的、在中心做不到的事情?我觉得心态一旦这么调整过来之后,你反而会去欣赏这个裂痕中间的独特景致,而不是在想着我如何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向那个中心去靠拢。
一旦你抛弃那种对中心向往的幻想之后,可能就会开始享受边缘所带来的独特性。我知道有很多年轻的艺术家、创作者、诗人等等,他们都其实生活在燕郊,他们有些就在后面小区的楼里面做展览。这些展览的核心是表达、分享,还有某种创作的热情,而不是说到某个平台上去获得某种资源的交换,这种状态是让我特别感动的。
一旦你开始进入这种边缘的状态,你自己设定中心之后,其实很多东西,包括你的生活都会变。你可能会开始享受当下,而不是一直患得患失,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被拒绝的人。这么好的景观对于你来说是一道墙,而不是一个可以游览的公园;这么多的空间建筑,这么好的环境条件,但是可能你会视而不见,这对于生命来说可能是一个遗憾,因为毕竟你可能会有好多年的时间都要在这种边缘状态下去度过。
我觉得在这种边缘地带的生活,多少是有无奈和妥协。但这种妥协究竟是占到你生活中主要的一面,还是说很次要的一面,这个很关键。如果你觉得你的整个人生都是一场妥协,你非常被动,你也无法接受你的现状,其实会过得很难受,生命就这么短暂嘛。但如果说,你把这个妥协压制到非常次要的一个部分,接受这个现状,然后想下一步做点什么,那么可能你就能重新找回生活的那种主动性。
这对于很多人,尤其是创作者来说是特别重要的一点,因为失去了那种标准的诱惑,你可能会更加地纯粹,可能会更加重视热情、重视表达、重视某种相互之间的交流,这个反而是在某种更强中心的叙事里不太容易找到的一个状态。
对于不是创作者的人来说,这个边缘有什么意义?我觉得意义在于,你可以把自己变成一个“创作者”。我们当时其实也是一样的,白天也得进城去打工,也得跨越这个边界线,让渡一部分自己的时间去接受对面的标准,去工作、去赚钱、去谋生。但是燕郊它很低成本的生活,导致我们不需要交出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去维持生计。那么剩下的时间,其实你就可以回到一个很纯粹的状态。
像刚刚那个听歌的人,他没有任何的目的,不是为了参加展览,不是为了当一个艺人,不是为了上舞台表演,仅仅只是享受这一会儿的节奏。那些公寓里做展览的人也是这样,他们也变得比河对岸可能更加纯粹。当做这个展览不会再获得那种明确的、承诺式的东西的时候,他还愿意做,为什么?因为这就是一种表达欲,这就是最纯粹的一种人的需求。
没有外在的约束,去享受这种很纯粹的东西,音乐也好,节奏也好,河的景观也好,这一段小道的散步也好,两边树的风景也好,鸟的叫声也好,还有早上的广场舞也好,我觉得这些都是能够在这里逐渐把节奏放缓,能够逐渐找回自己的时间、找回自己的标准,去倾听、去享受的一个可能性。
很多人认可的那个“中轴线”是故宫、景山公园那一条,但是对于生活在燕郊的我来说,我的中轴线可能是一条边界线,是这个潮白河,是生活的起点,是我定义这个世界的某种标准,是一个自我的参照系。
如果你把目光从遥远的故宫拉回这边,那么你可能会聚焦这边的很多独特的生态,你会发现这片土壤上其实也有很多生机。
/
地点:天子大酒店
神奇的东西就按照自己的想法自然生长,甚至是野蛮生长。天子大酒店就是超出框架思维的一个非常显著的结果,可以算是燕郊的一个奇观了。
很早我其实就在网络上看过,后来没想到就住在燕郊,所以我一直在思考它跟燕郊这个地方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联系?为什么它会出现在这而不在其他地方?可以想象,如果这样一个不按章法来的建筑在北京或者一些中心区域,其实是非常不受待见的。这个建筑曾经被评为中国还是世界十大丑陋建筑之一,但这个丑陋到底你怎么定义?就得有一套标准。所以它还在传统的那种建筑审美系统,或者说某种学院派、经典的那种系统中接受评判。
如果用我们大家就已经都默认的那一套标准去评价它的时候,你觉得很丑陋,因为简直就不像一个房子。但它完全就可以说是雕塑,或者说是三尊塑像。当然它的宗教意味当然也很弱,它只是一个福禄寿,是中国人最朴素的那种求仕途、求健康、求幸福的向往。
它很多的思维框架都不是从传统建筑学的角度出发,手上捧的那个桃子它是个房间,可以住。在建筑层面来说,这个桃子里面其实是很不宜居的。但它最后出来之后,你去看这个东西,会觉得还是震撼于一种纯粹。你想不到很多细节,包括这个墙上的祥云,其实是一体的,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个环境、空间的承载。站在这里祥云飘飘的,然后上面有三尊神像,你说它没有设计,没有细节的想法,其实是不可能的,它想得特别多。
包括这边中间的房子凹下去一截,我琢磨了很久,为什么一个房子修得好好的突然中间砍一块?其实漏出来这个豁是为了给这三个神像的视线让位,不要挡住他们目光的方向。而这些,你会发现它在设计上特别用心,但这个用心,它不是以前那种建筑师式的用心,它是在另外一个价值系统里面的用心。当把它叠加到建筑领域的时候,这种神奇的东西就发生了。
而实际它背后作用的思维框架,最大的特征就是燕郊类似于这种边缘的解释,它不在乎你以前的那一套评价标准,它不跟你玩了,就按照自己的方法去设计。整个环境也非常突兀,周围都是这种很常规的中国小区的住宅,突然一下子多出这么一个神像,开玩笑就是某种“神景房”,你每天一推开窗,就看见福禄寿这三个神像,然后对着它刷牙、洗碗、做饭。
这个建筑落地之后它跟居民的生态也是特别好玩的,除了刚刚说的房子上面缺一块,也包括这种屋子上面贴的八卦镜。你很难说这个东西在这里到底是一个建筑,还是一个赋予了某种生命的雕像。
一个好玩的创意往往就是突破概念,没有办法完全按照传统的建筑标准去评估它,因为它在建筑那个系统里,被评为所谓的丑陋建筑。但是你以神像,或者塑像的标准去评价的时候,它其实又是一个可以住的房子,是一个酒店。你可以在一楼的前台登记,然后办理入住,你甚至可以住在那个桃子里面,去享受从桃子里面往外看的感觉,甚至三个神像的眼睛也是窗户。所以我总是在想象那样一个画面,当你住在这个窗户里面,然后你从这个眼睛的窗户往外看的时候,你的目光跟这个神是重合的,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感受?这就是这种跳出框架带来的一种非常大的优势。
我们现在天子大酒店的背后,很多细节创作者在创作的时候其实是非常用心的。因为我们见到很多那种建筑外立面只是把正面做了,然后背面不做,就像拍电影一样,你走在里面看就啥都没有,是个空壳子。从成本的角度考量,可以看到这个建筑的背面,不论是臀部还是腰部的起伏,他其实没有必要花额外的成本,可以就是一条直线上去,就把表面的颜色铺一下就行了,没有问题。但他还是做了,甚至很多衣服褶皱的痕迹他也会去做出来。
我觉得这就恰好说明他其实有自己的一个评判标准,有些东西他不是做给你看的,他是要做给自己看,是符合自己内心标准,是出于自己的一种意愿去做,所以他才会认认真真地把每个细节,哪怕你看不见的地方也做得这么的周全。这恰好也是另外一种边界生态的细节上的体现。
/
地点:大厂镇
大厂跟燕郊直线距离非常短,但我们到这里中间弯弯绕绕地穿过了两个村庄,走了村里的道,走了乡道,走了县道。从大厂一侧拐过来,我们现在来到了脚下的这条路,但这条路是“断头路”。在地图上看,其实这条路一直往北就会通向燕郊,而燕郊在地图上同样也有一条路往南,它这两条路中间大概就可能一两公里,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一直没有修通。
所以我想今天谈的很多关于“边界”的思考,都是站在燕郊的角度去看北京,总觉得燕郊非常无助,是弱势的一方,是资源不足的一方。但是当你到大厂来看的时候,你发现边界这个问题几乎就是没有办法回避的。而且并不是说所有边界都是以一种主动制造的方式,或者能够主动被你察觉的方式去呈现。就像潮白河,一条清晰的河道,或者是检查站,一个清晰的坐标,或者说是某个关隘、某个卡口,这是我们想象中很经典的一个边界。
但是到了大厂,你发现现实更加复杂,很多时候边界不是以一个你制造出来的东西来划分,而是在你疏忽、没有留意的时候,在你的资源力所不及的时候,在你发现大厂想要通往燕郊的时候,这条路它就断掉了。很多车早晚高峰都在村里面堵着,没有办法走,这个时候虽然中间有路可以通,没有一个显性的所谓的检查站,或者一堵墙、一条河拦住你们,但是它无形的边界,你会发现它就是没有那么畅通。
所以站在这个角度去看边界,你会发现它并不仅仅只是在燕郊看北京那样一种边界叙事。事实上边界是无处不在的,燕郊和大厂、燕郊和香河、大厂和香河,或者在更多的区域和区域之间,边界都无处不在。只是有些边界不是那么显性的,就像是河面上的冰,它的结构到了一定的面积总是会产生裂痕。
所以我们应该要意识到这种“边界”无处不在的现状,把在那种显性的边界中得到的认识,更多用于去理解那些、警惕那些,或者留意那些我们没有察觉到的边界。就像这条断头路。
只有路消失了的时候,这条无形的高墙才会在面前显现。
(本文作者:葛宇路 艺术从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