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斯克与Neuralink:脑机接口的探索之旅

[美] 沃尔特·艾萨克森    美国知名作家和记者
[译] 孙思远、刘家琦   
作者简介

沃尔特·艾萨克森,美国知名作家和记者,现执教于杜兰大学历史系。艾萨克森曾任阿斯彭研究所,一家设立于华盛顿特区的无党派非盈利智库的总裁、CNN的主席和首席执行官以及《时代杂志》的执行编辑。作为一名传记作家,艾萨克森曾为列奥纳多·达·芬奇、史蒂夫·乔布斯、本杰明·富兰克林、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和亨利·基辛格撰写传记。

人机界面

在数字时代,最重要的技术飞跃牵涉人类和机器间交流方式的进步,也就是所谓的“人机界面”。心理学和人工智能专家约瑟夫·利克莱德研究过在显示屏上跟踪飞机的防空系统,他在1960年写了一篇富有开创性的论文,题为“人机共生”,展示了显示屏如何做到“让计算机和人类一起思考”。利克莱德补充说:“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人类的大脑和计算机能非常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麻省理工学院的黑客们利用显示屏制作了一款名为“太空战争”的游戏,它催生出了一些商业游戏,这些游戏的界面非常直观,几乎不需要输入任何指令。(“第一步:塞入25美分;第二步:躲避克林贡人”是雅达利公司第一款《星际迷航》游戏中唯一的指令。)设计这种傻瓜操作的目的是让喝醉了酒的大学生也能上手玩起来。道格·恩格尔巴特将这种显示屏与鼠标结合在一起,让用户可以通过对准和单击来与计算机互动。在施乐帕罗奥多研究中心的艾伦·凯的帮助下,这一技术得以发展为一种易于使用的图形界面,它已经接近于我们后来使用的计算机桌面。史蒂夫·乔布斯在苹果公司的麦金塔计算机上采用了这种界面,而他在最后一次出席的董事会上,也就是2011年他即将去世前,完成了对人机界面又一次重大飞跃的测试工作:一个名为Siri的应用程序,可以让人类和计算机通过语音交互。

尽管有了这些进步,在输入和输出方面的技术进展仍然慢得出奇。在2016年的一次旅行中,马斯克用拇指在手机上打字,然后开始抱怨打字特别浪费时间。从大脑发出信息到在设备上完成打字输入,每秒的信息传输速度只有大约100比特。马斯克说:“想象一下,如果你能把思想融入机器,就仿佛在你的思想和机器之间建立了一种直截了当的高速连接。”他身体前倾,问一同乘车的萨姆·特勒:“你能找一个神经领域的科学家来帮我增进对脑机接口的理解吗?”

马斯克意识到,最终的人机界面会是一款能将计算机直连大脑的设备,比如在人的头骨内放置芯片,可以将大脑信号发送给计算机并接收信号回传,这样可以让信息往返流动的速度提高100万倍。马斯克说:“这样我们就可以实现真正的人机共生了。”换句话说,它能确保人类和机器协同工作。为了实现这一目标,马斯克在2016年年底成立了Neuralink公司,其业务是把小型芯片植入人类大脑,让人类与计算机展开心智融合。

与Optimus一样,Neuralink的创意也受到科幻小说的启发,尤其是伊恩·班克斯的太空旅行小说《文明》系列,其中提到一种叫“神经蕾丝”的人机界面技术,当它被植入人体后,可以将人的所有思想活动与计算机相联。马斯克说:“我第一次读到班克斯的作品时,突然觉得这个创意有可能成为我们面对人工智能时的护盾。”

马斯克的崇高目标一般都与务实的商业模式相结合,比如他曾经开发了星链卫星,这项业务可以为SpaceX的火星发射任务提供资金。同样,他计划用Neuralink大脑芯片帮助神经系统有问题的人,比如肌萎缩侧索硬化(ALS)患者,让他们能与计算机互动。马斯克说:“我们如果能找到好的商业用途来为Neuralink提供资金,那么在几十年后,就可以将人类世界与数字机器紧密结合起来,从而实现最终目标:保护人类以抵御邪恶的人工智能。”

Neuralink的联合创始人中有六位顶级神经科学家和工程师,由脑机接口研究员马克斯·霍达克担任总裁。创始团队中唯一同马斯克长期共事还能经受住高压和动荡环境的成员只有徐东进,他4岁时从韩国搬到了美国路易斯安那州。由于他在年少时英语说得不好,所以他对“自己有想法却表达不出来”的窘境有着切肤之痛。“我怎样才能尽可能高效地把我头脑里的想法表达出来?”他开始问自己,“这个东西必须是一个能放在我大脑里的小东西。”在加州理工学院和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求学期间,他开发了一种被他称为“神经尘埃”的东西,它是一种可以放在大脑中并发出信号的微小植入物。

马斯克还招揽了心明眼亮的技术投资人希冯·齐里斯。作为在多伦多附近长大的学生,她在曲棍球方面大放异彩,但在阅读了雷·库兹韦尔1999年出版的《机器之心》一书后,她成为一名技术极客。从耶鲁大学毕业后,她在几家创业孵化器工作过,扶持了一些人工智能创业项目,还成为OpenAI的兼职顾问。

马斯克着手创立Neuralink期间,约齐里斯出去喝了一次咖啡,邀请她加入团队,并向她保证:“Neuralink不仅要做研究,而且要打造一款真正的设备出来。”齐里斯很快就意识到这比继续做风险投资人更有趣、更有意义,她说:“我发现我每分钟从埃隆那里学到的知识比我从其他人那里学到的更多、更独特,如果不和这样的人共事,那我就太蠢了。”一开始,她把精力投入马斯克的全部三家公司,包括特斯拉和SpaceX的人工智能项目,但她最终只选择了两个角色:转岗成为Neuralink的高管,以及马斯克亲密的私人伴侣(关于这一点,后面会有更多的介绍)。

芯片

Neuralink芯片的底层技术是基于1992年犹他大学发明的犹他阵列,它是一个镶有100根针的微型芯片,可以被植入大脑。每根针检测一个神经元的活动,通过电线将数据发送到一个盒子中,盒子被固定在人的头骨上。因为大脑中有大约860亿个神经元,所以这只是向人机界面迈出的一小步。

2019年8月,马斯克发表了一篇科学论文,描述了Neuralink将如何在犹他阵列的基础上做出改进,打造他所谓的“具有超过3000个通道的集成脑机接口平台”。Neuralink的芯片在96个线程上布置了超过3000个电极。这次也不例外,他不仅关注产品本身,还关注产品的制造和部署方式。高速运转的机器人会在人的头骨上切开一个小孔,植入芯片,将电极线植入大脑。

2020年8月,马斯克在Neuralink的一次公开演讲中透露了这种设备的早期版本。他们在小猪格特鲁德的大脑中植入了一个芯片,用一段视频展示了它在跑步机上行走时,芯片如何检测其大脑中的信号并发送给计算机。马斯克举起手中的芯片,它只有0.25英寸。它被放置在头骨下方,可以无线传输数据,保证用户不会看起来像恐怖电影中的机械人那样骇人。“我现在就可以植入Neuralink,还能不被你发觉,”马斯克说,“也许我已经这么做了哦。”

几个月后,马斯克来到Neuralink的实验室,它位于弗里蒙特的特斯拉工厂附近。工程师向他展示了他们研发出的最新产品,它上面有四个独立的芯片,每个上面都有大约1000个线程。它们会被植入颅骨的不同部位,再用导线将它们与嵌入耳后的路由器连接。马斯克沉默了近两分钟,而齐里斯和她的同事们都在一旁默不作声,随后他发表了最终意见:他讨厌这个版本,设计太复杂,电线太多,连接太多。

当时他正在删减猛禽发动机上的各处连接,因为多一处连接就多一处潜在的故障点。“它必须是一款一体化的设备,”他告诉这些灰心丧气的Neuralink工程师,“要呈现为一整套简洁的封装产品——没有电线,没有连接,没有路由器。”因为没有任何物理定律,也没有任何基本法则规定,不能在一台一体化设备上实现所有的功能。当工程师们试图解释为什么要保留路由器时,马斯克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说:“删掉它,删掉它,删掉它,删掉它。”

会议结束后,工程师们经历了典型的“后马斯克忧虑障碍”:先是困惑,随即愤怒,然后焦虑。但在一周内,他们开始沉迷于这种想法,因为他们意识到这种新的技术路线可能真的能实现。

几周后,当马斯克回到实验室时,他们向他展示了一款一体化的芯片,可以处理来自所有线程的数据,并通过蓝牙将其传输到计算机上——没有电线,没有连接,没有路由器。其中一位工程师说:“我们一开始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但现在我们对这个东西充满信心。”

他们此时面临的一大难题就在于要满足“芯片必须非常小”的要求,这导致它很难拥有较长的电池寿命,也不容易支持较多的线程。马斯克问:“为什么必须把它做这么小?”有人犯了一个错误,说这是之前对他们提出的一项要求。马斯克一听就激动起来,开始阐述他的工作法:第一步就是要质疑每一项要求。随后他让大家思考关于芯片尺寸的基本科学原理:人的头骨是球形的,所以芯片能不能凸出一点?直径能不能更大?他们得出的结论是,人类头骨容纳更大的芯片是很容易实现的。

准备好新设备后,他们就将其植入实验室的猕猴帕格体内,他们教它玩电子游戏《乓》,当它取得好成绩,就会奖励它一份水果冰沙。Neuralink设备记录了每次它以某种方式移动操纵杆时,都有哪些神经元在发射信号。随后操纵杆被停用,来自帕格大脑的信号就开始控制游戏进程。马斯克的目标是在大脑和机器之间建立直接联系,而这次试验迈出了重要的一步。Neuralink公司将视频上传到YouTube(优兔),一年内播放量就达到了600万次。

图:展示Neuralink未来目标的幻灯片
图:杰里米·巴伦霍尔兹
治疗方法

马斯克搬到得克萨斯州以后,希冯·齐里斯也搬了过去。他决定除了Neuralink在加利福尼亚州弗里蒙特的据点,在奥斯汀再开设一个办公点。奥斯汀的办公室和实验室在一栋临街的商业综合楼内,门口还挂着“斧头馆”的牌子——这里曾是一个投掷斧头的场所,还有一个保龄球馆。齐里斯对这里进行了改造,划分出开放办公区、实验室、一间四面都是玻璃墙的会议室,还有位于办公场所正中央的长条形咖啡吧。距离这里几英里处有几座养殖实验用猪和羊的畜棚。

2021年年底在参观猪舍时,马斯克对Neuralink的工作进度感到不满。公司已经把一枚芯片植入了猴子的大脑,还教它用脑电波玩电子游戏《乓》。但截至当时,Neuralink只是靠这些在YouTube上获得了不少的视频播放量,根本没有推进脑机接口计划。“伙计们,我们怎么跟外人解释啊,怎么才能真正吸引大家的注意?”他边走边说,“可能有一天,一个瘫痪的人能靠大脑在电脑上移动光标,看着挺酷,尤其是对霍金这样的人来说。但这样不够,大部分人对此无感。”

这时,马斯克开始让Neuralink向新的目标推进:让瘫痪的人能再次调动他们的四肢。大脑中的芯片可以绕过脊髓阻塞或神经系统障碍,向相关的肌肉发送信号。他从猪舍回到“斧头馆”,把他在奥斯汀的核心团队成员召集起来,线上参会的还有他们在弗里蒙特的同事。马斯克宣布了这项额外增加的新任务:“如果能让坐在轮椅上的人重新走路,大家立马就会明白Neuralink这项事业的重要性。这一定能直击人心,简直胆大妄为,是件好事。”

马斯克每周都会到Neuralink的实验室参加审查会议。在2022年8月的一次会议开始前,首席工程师杰里米·巴伦霍尔兹坐在咖啡吧等着开会。一年前他从斯坦福大学毕业,获得了计算机系统科学硕士学位,但他那锈红色的额前卷发和稀疏的胡须,让他看上去还像中学科学展的参赛者一样稚气未脱。巴伦霍尔兹说:“埃隆觉得虽然用思维控制计算机是不错的,但对大众来说,让瘫痪的人重新走路,会引起更强烈的共鸣,所以我们一直专注于这个计划。”巴伦霍尔兹向我展示了不同的肌肉刺激方法,大胆地讨论起他对大脑信号传递过程的认识:他认为大脑信号是经由带电分子的化学扩散传播的,而不是像传统理论说的那样通过电磁波来传播。

当马斯克用手机发完电子邮件和推文后,十几位年轻的工程师聚集在会议室里,包括齐里斯在内的所有人都穿着黑色T恤衫,就跟马斯克平时的穿着差不多。巴伦霍尔兹让大家传看了与大脑皮层软组织相似的水凝胶样品,并且展示了两只实验用猪的视频,它们在电信号的作用下移动着双腿。马斯克说:“我们必须区分疼痛反应和肌肉动作,否则即便能让人重新走路,他们也会感觉很痛苦。但它确实证明了我们想让瘫痪的人重新走路这一目标的原理没有违背物理学定律,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堪称神迹。”

马斯克问他们是否还有可能实现其他神迹一样的目标,巴伦霍尔兹提议可以考虑视听刺激,换句话说,就是让失聪的人能听到、让失明的人能看到。“最简单的方式是通过人工耳蜗的刺激解决耳聋的问题。”巴伦霍尔兹说,“但视觉刺激更有意思,为了获得高保真的视觉效果,你需要接入大量的神经通道。”

“那我们可以给人类画的大饼就太不可思议了,对不对?”马斯克补充说,“想看红外线吗?想看紫外线吗?想看到无线电波和雷达信号吗?没错,这种视觉增强太酷了。”他突然大笑起来。“我把《万世魔星》又看了一遍。”他指的是巨蟒剧团的一部电影,他引用了其中一个场景:一个乞丐抱怨说耶稣治好了他的麻风病,这样他就很难讨饭吃了。“我正一瘸一拐地讨我的饭呢,他突然来了,一下子治好了我!前一分钟我还是个有生计的麻风病人,后一分钟我的生计就没了。他连一句‘请你原谅’都没说!‘你已经痊愈了,兄弟。’这个该死的好人。”

展示会

到9月底,马斯克又开始变得不耐烦,他一直在催促齐里斯和巴伦霍尔兹公开展示他们的进展,但他们总说还没有准备好,马斯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如果我们不加速推进,有生之年,我们将一事无成。”他警告他们,随即就定下了展示会的日期:11月30日,周三。结果那天他要去苹果公司拜访蒂姆·库克。

当晚马斯克到达现场时,“斧头馆”的办公空间中已经摆放了200把椅子。马斯克最喜欢的播客节目主持人莱克斯·弗里德曼也前来参加活动,电视动画片《瑞克和莫蒂》的导演贾斯汀·罗兰也来了。“火枪手”詹姆斯、安德鲁和罗斯没有收到邀请,但他们从后门进来了。

马斯克希望这次展示会既能彰显他解决人类终极难题的雄心壮志,又能展示一些他在短期内的目标规划。马斯克告诉现场观众:“我创办Neuralink的主要动机是创造一个通用的信息输入输出设备,它可以与人类大脑信号的方方面面对接。”换句话说,这就是人类和机器终极的心智融合,能够防范人工智能机器为所欲为。“即使人工智能是善意的,我们能不能也跟上它的步伐,做到与时俱进呢?”

随后马斯克公布了他为Neuralink规划的全新短期目标:“第一个目标是恢复视力,即使是先天性失明,我们也相信可以让他们见到光明。”接下来,他谈到了瘫痪人士。他说:“虽然听起来很神奇,但我们相信,是有可能让脊髓受损的人恢复全身运动功能的。”演讲持续了三个小时,马斯克在现场与他的工程师们一直待到凌晨1点。他后来说,能从推特的混乱中暂时抽身,是难得的放松。

伟大的竞赛

一般技术革命在萌芽期不会大张旗鼓,没有人会在1760年的某个早晨醒来后就大喊:“天哪,工业革命开始了!”即使是数字革命,也只是在人们注意到世界发生根本性变革之前,业余爱好者攒出来几台个人电脑,在家酿计算机俱乐部这样的极客聚会上炫耀而已。这一轮人工智能革命却明显不同。在2023年春的几周里,成百上千万关注技术发展的普通人注意到一场变革正在发生,其发展速度令人瞠目结舌,人类工作、学习、发挥创造力、完成日常生活各项任务的本质都将被它颠覆。

10年来,马斯克一直担心人工智能终有一日会失控,它会发展出自己的思想,从而威胁人类。谷歌联合创始人拉里·佩奇对他的担忧不屑一顾,称他是“人类种族主义者”,因为他只偏爱人类,却不能对其他形式的智能体一视同仁,二人之间的友谊也因此破裂。马斯克曾试图阻止佩奇和谷歌收购人工智能先驱戴米斯·哈萨比斯成立的DeepMind公司,失败后,2015年马斯克与山姆·阿尔特曼成立了一家名为OpenAI的颇有竞争力的非营利性实验室。

跟机器比起来,人类动不动就会生气。马斯克最终与阿尔特曼决裂,离开了OpenAI董事会,并将其知名工程师安德烈·卡帕斯招至特斯拉自动驾驶团队。阿尔特曼随后成立了OpenAI的营利部门,从微软获得了130亿美元投资,还将卡帕斯重新招了回去。

在OpenAI开发的产品中,有一款名为ChatGPT的机器人,它是在大型互联网数据集上训练出来的,可以回答用户提出的问题。2022年6月,当阿尔特曼和他的团队向比尔·盖茨展示该机器人的早期版本时,盖茨表示,除非它能够通过大学先修课程的生物学考试之类的测试,否则他对此并不感兴趣。盖茨说,“我以为那次把他们打发走,够让他们再忙活两三年”,但三个月后他们就回来了。阿尔特曼、微软首席执行官萨提亚·纳德拉等人到盖茨家吃晚饭,向他展示了一个名为GPT-4的新版本,盖茨抛给它一大堆生物学问题让它作答。盖茨说:“这东西真让我大开眼界。”他接着问,如果此时面对一个父亲,他的孩子生病了,它会怎么说。“GPT-4给出了一个审慎而出色的回答,这个答案可能比我们在场的任何人给出的答案都要好。”

2023年3月,OpenAI向公众发布了GPT-4。随后,谷歌发布了一款名为Bard的聊天机器人。至此,“OpenAI-微软”组合与“DeepMind-谷歌”之间的竞争正式拉开帷幕,它们创造的产品能够以自然的方式与人类聊天,并执行大量基于文本的知识性任务。

马斯克担心,这些聊天机器人和人工智能系统可能会被灌输某种政治思想,甚至可能感染他所谓的“觉醒文化心智病毒”,尤其是这些人工智能还出自微软和谷歌之手,他还担心能够自我学习的人工智能系统可能会对人类产生敌意。如果考虑更直接的潜在影响,马斯克担心聊天机器人会被训练成推特上炮制各类虚假信息、带有意识形态偏见的报道和金融诈骗信息的账号。当然,所有这些坏事都是人类已经在干的,但是如果别有用心的人拥有了这种能力,能部署成千上万个聊天机器人执行邪恶任务,这些问题就会呈指数级地恶化。

马斯克那种想“骑着高头大马冲进去拯救世界”的冲动劲儿又上来了。他觉得OpenAI和谷歌双雄相争,场上需要第三名角斗士登场——一个专注于人工智能安全、致力于保护人类的角斗士。他创立并资助了OpenAI,现在却被排除在这个赛场外,他对此十分不满。人工智能是一场正在全球科技界上空酝酿的巨大风暴,没有人比马斯克更喜欢风暴了。

2023年2月,他邀请了或者说“召唤”了山姆·阿尔特曼到推特同他会面,并要求阿尔特曼带来OpenAI的创始文件。马斯克质疑他,要求他证明自己凭什么能够合法地把一个由捐款资助的非营利组织转变成一个可以赚取数百万美元的营利组织。阿尔特曼试图向马斯克证明这一切都是合法操作,他坚称自己既不是股东也不是套现者。他还向马斯克提供了新公司的股份,但被马斯克拒绝了。

出人意料的是,马斯克对OpenAI和阿尔特曼发起了猛攻。他说:“OpenAI是作为一家开源的(这也是我将其命名为‘Open’ AI的原因)、非营利性的公司创建的,其目的就是与谷歌抗衡,现在它却成了一家封闭源代码、追求利润最大化的公司,实际上处于微软的控制之下。我到现在都不明白,我捐赠了1亿美元创办的非营利性组织是怎么变成市值300亿美元的营利性公司的。如果这是合法的,为什么大家不都这么做呢?”他称人工智能是“人类有史以来创造过的最强大的工具”,随后对它“如今落入了无情的垄断企业之手的境遇”表示遗憾。

阿尔特曼很痛苦,与马斯克不同,他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而不是一个愿意针尖对麦芒的人。他没有从OpenAI中赚到任何钱,而且他认为马斯克对人工智能安全问题的复杂性钻研得还不够,不过他确实认为马斯克的批评是发自内心的担忧。阿尔特曼告诉科技记者卡拉·斯维什尔:“他是个浑蛋,我俩行事风格真的很不一样,我不想要他那种风格。但我认为他真的很关心这件事,他对人类的未来处境感到焦虑不安。”

马斯克的数据流

喂养人工智能,靠的是数据。新诞生的这些聊天机器人正在接受海量信息的训练,包括互联网上的数十亿个网页和其他文档。谷歌和微软拥有搜索引擎、云服务和电子邮箱,他们手头有大量的数据可以帮他们训练这些系统。

马斯克能给这场战局带来什么呢?马斯克坐拥的一大数据资产是推特的信息流,其中包括多年来所有人发布的超过1万亿条推文,还有每天新增的5亿条。它是人类集体意识的体现,是世界上更新最及时的数据集,包含了现实生活中人类的各种对话、新闻、兴趣、趋势、争论和术语。此外,它还是一个很好的训练场,可以让聊天机器人测试真人对其回复做出的反应。马斯克在收购推特时并没有考虑到这些数据的价值,他说:“实际上这算是一个附带的好处,我是在买下推特以后才意识到的。”

推特曾经零零星星地允许其他一些公司使用这些数据流。2023年1月,马斯克在推特会议室召开了一系列深夜会议,研究如何针对这项服务收费的问题。他对工程师们说:“这是一个将推特数据集变现的好机会。”而且能限制谷歌和微软使用这些数据改进自家的人工智能聊天机器人。

马斯克还拥有另一个数据宝库:特斯拉每天从自家车辆上的摄像头接收并处理的1600亿帧视频画面。这些数据不同于为聊天机器人提供信息的文本文件,这是人类在真实世界中导航的视频数据,它有助于为实体机器人打造人工智能系统,而不再是只能生成文本的聊天机器人。

通用人工智能的王冠是打造出能够像人类一样在物理空间(比如工厂、办公室和火星表面)运行的机器,而不仅是一些让我们感到惊艳的虚拟聊天机器人。特斯拉和推特可以共同为这两个研究方向提供数据集和数据处理能力:不管是教机器在物理空间中自主导航,还是教它们用自然语言回答问题。

3月15日

“怎样才能让人工智能变得安全呢?”马斯克问道,“我一直在苦苦思考这个问题。我们可以采取哪些行动来最大限度地减少人工智能的风险,确保人类意识的赓续?”

在奥斯汀,他光脚盘腿坐在希冯·齐里斯家泳池边的露台上,这位Neuralink的高管是他两个孩子的母亲,自八年前OpenAI成立以来,齐里斯一直是他在人工智能领域的智囊。双胞胎斯特赖德和阿祖尔正坐在他们的腿上,此时已经16个月大。马斯克仍在坚持间歇性断食:他很晚才吃了一顿早午餐,其中还有甜甜圈——他开始经常吃甜甜圈。齐里斯煮了咖啡,然后把他的咖啡放进微波炉里加热,这样他就不会喝得太快。

一周前,马斯克给我发来信息:“有几件重要的事情我想和你谈谈,只能当面谈。”当我问他想在何时何地见面时,他回答:“ 3月15日,奥斯汀。”

我感到很困惑,而且不得不承认还有点儿担心。原来他是想谈谈人类未来面临的问题,而他首先想到的就是人工智能。我们坐在外面,还得把手机留在屋里,因为他说有人可能会用手机监听我们的谈话。不过他后来同意我在书中引用他在这次谈话中表达的对人工智能的看法。

他语调低沉,时不时发出几近狂躁的笑声。他指出,人类的智力水平正趋于平稳,因为没有足够多的新生儿。与此同时,计算机智能却在呈指数级增长,就像给摩尔定律打了类固醇一样。在某一时刻,一定会出现这种情况:生物脑力在数字算力面前相形见绌。

此外,新的人工智能机器学习系统可以自行摄取信息,自行学习如何产生结果并输出,甚至还能升级自己的代码、开发新的能力。数学家约翰·冯·诺依曼和科幻作家弗诺·文奇曾用“奇点”一词来描述人工智能以不可控制的速度独自前进,把我们人类远远甩在身后的那一时刻。“这一天可能比我们预想的要来得更快。”马斯克的语调透露出一种不祥的感觉。

有那么一瞬间,我被这奇特的场景所震撼。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我们坐在郊区一个宁静的后院游泳池边的露台上,一对眼眸清澈的双胞胎正在蹒跚学步,马斯克却悲观地推测着在人工智能毁灭地球文明之前,在火星上建立一个可持续发展的人类殖民地,这个机会的时间窗口还有多久。这让我回想起萨姆·特勒在为马斯克工作的第二天参加SpaceX董事会时说过的话:“他们坐在一起认真地讨论着,在火星上建造城市的计划,人们在火星上要穿什么,每个人似乎都觉得这场对话的内容再寻常不过了。”

马斯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正如希冯所说,他正在进行“批处理任务”,这个术语指的是老式计算机在处理能力足够的情况下给一系列任务排序并按顺序运行的方式。“我不能就这么干瞪眼看着,什么都不做。”马斯克最后轻声说道,“随着人工智能的到来,我在想还值不值得花那么多时间考虑推特的事。当然,我或许能做到让它成为世界上最大的金融机构,但我每天只有那么多的脑容量,也只有24个小时。我就是这么个意思,我也不差钱了对吧。”

我刚想开口说话,但他也知道我想问什么。“那我的时间应该花在什么地方?”他说,“发射星舰,现在前往火星的任务变得更紧迫了。”他又停顿了一下,随后补充道:“另外,我需要集中精力确保人工智能的安全性,所以我要创办一家人工智能公司。”

X.AI

马斯克将他的新公司命名为X.AI,并亲自招来了谷歌DeepMind部门的著名人工智能研究员伊戈尔·巴布什金担任首席工程师。X.AI一开始把部分新员工安置在推特,但马斯克表示有必要把它变成一家独立的初创公司,就像Neuralink一样。他在招募人工智能科学家时遇到了一些困难,因为该领域掀起的全新热潮意味着所有具备相关经验的从业者都可以拿到100万美元甚至更高的年薪。他解释说:“如果能让他们成为一家新公司的创始人并分到股权,那么就更容易吸引他们加入。”

我算了一下,这样他就得管理六家公司——特斯拉、SpaceX及其星链部门、推特、Boring Company、Neuralink和X.AI,这相当于史蒂夫·乔布斯巅峰时期掌舵公司(苹果和皮克斯)数量的3倍。

马斯克承认,在打造一款可以用自然语言回答问题的聊天机器人方面,他一开始远远落后于OpenAI。但是,特斯拉在自动驾驶汽车和Optimus方面的成果让他们在打造物理世界中导航所需的人工智能方面遥遥领先。这意味着特斯拉的工程师在创造成熟的通用人工智能方面实际上领先于OpenAI,而通用人工智能需要同时具备这两种能力。“特斯拉在现实世界积累的人工智能实力被低估了,”马斯克说,“想象一下,如果特斯拉和OpenAI必须交换任务,他们来制造自动驾驶车辆,而我们来制造大语言模型聊天机器人,谁会赢呢?当然是我们。”

2023年4月,马斯克向巴布什金和他的团队提出了三大目标。第一个目标是打造一款能编写计算机程序的人工智能机器人。程序员可以在一开始输入任何编程语言,X.AI机器人就能自动完成他们最有可能编写的程序代码。第二个目标是开发一款OpenAI的GPT系列聊天机器人的竞品,它使用的算法和训练的数据集要能确保政治立场的中立性。

马斯克给团队设定的第三个目标更为宏大。他的首要任务一直都是确保人工智能的发展有助于人类意识的赓续。他认为实现这一目标的最佳途径是创造一种能够“推理”“思考”并以“真理”为指导原则的通用人工智能。我们应该能对它委以重任,比如“制造一款更好的火箭发动机”。

马斯克希望有朝一日它能解决更宏大、更现实的问题。它将是“一款能够最大限度追求真理的人工智能,它关心对宇宙的理解,这样可能带来的一个结果就是它想要保护人类,因为我们是宇宙中至关重要的组成部分。这听起来有点儿耳熟,后来我就意识到:他所肩负的使命与他童年时代的启蒙“圣经”《银河系搭车客指南》中记载的使命相似(我是不是有点儿牵强附会了呢),当年正是这本书将他从青春期的存在主义抑郁状态中拯救出来,书中超级计算机的使命就是要找出“关于生命、宇宙和万物终极问题的答案”。

本文经授权节选自《埃隆·马斯克传》
作者: [美]沃尔特·艾萨克森
出版社: 中信出版集团
出品方: 漫游者
原作名: Elon Musk
译者: 孙思远 / 刘家琦
出版年: 2023-9-12
页数: 6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