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尼斯·斯坦利(Kenneth Stanley),全球创新思维和前沿科技领域的代表性专家、人工智能科学家,OpenAI 研究员。他曾是 Uber 人工智能实验室的创始成员,在行业内具有卓著的影响力。
乔尔·雷曼(Joel Lehman),全球知名的人工智能科学家,OpenAI 研究员。曾是 Uber 人工智能实验室的创始成员,目前在 OpenAI 做“大型语言模型(大模型)+演进算法”方面的研究。
现在,在亚哈的心里,他稍稍意识到了这一点,即:我所有的手段都是理智的,我的动机和目标则是疯狂的。
—— 赫尔曼·麦尔维尔(Herman Melville),《白鲸》
想象一下,每天一觉醒来,不用去琢磨今天该干点儿什么,你有过这样的体验吗?假设你去上班,你的老板一反常态地没有开例会,既不讨论工作基准,也不说明工作节点,而是告诉你,就做你最感兴趣的事,你该如何自处?待稍后,你上网浏览新闻,里边既没有提到关于学习成绩的国家标准测试,也没有提及未达成的经济目标。说来也奇怪,当老师的,还是该上课的上课;市场上,该进行的交易也没有受到影响。你或许在某个婚恋网站上发了一份自我介绍,但对于那些描述自己想找什么样的对象的问题,通通留白。今天你好像并没有特意找事情做,但寻找的过程并未停止。或许近期你不会碰上这么漫无目标的一天,但万一碰上了,这样的日子该怎么过?你或许会感到茫然困惑,或不知所措,或迷失方向。但有没有可能,你反而会觉得日子更好了?
有意思的是,我们难得去谈论“目标”在自身文化体系中的主导地位,尽管我们自出生起就受其影响。从蹒跚学步,到第一天进幼儿园,再到成年,我们跨入了一场“评估”的无限循环之中,且所有“评估”皆有目的——用以衡量特定目标(由社会或我们自己设定)的进展,比如精通一门学科并找到一份对口的工作。实际上,“目标”从一开始就躲在幕后,从源头开始,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积蓄力量,最终主宰我们的一切。
想要证据的话,你只需要顺道去趟家门口的书店看一眼,杂志架上琳琅满目的标题便会提醒你:或许你该跳个槽、减减肥、开个公司、找对象约个会、升个职、换身行头、赚个小几百万、买个房或卖个房,或打通某个电子游戏。事实上,几乎所有值得去做的事情,都以一个又一个目标的形式呈现出来。我们这本书也并不是说完成上述目标都是浪费时间,其中大部分目标还是值得肯定的。但不论你对其中的某个目标有何想法,我们都很少质疑的是,用目标来框定我们所有的价值追求,是否合理?你敢不敢想象一下没有太多目标,甚至是压根没有目标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有没有好处?不论你的答案是什么,都可以反映出我们的文化对“目标”是多么推崇备至!
另外我想说,这不仅仅涉及个人追求。虽然孩子们在学习某一科目的过程中,学校确实要依据进展情况打分。从学校的角度出发,其目标是培养能考出高分的学生,但学校自身也因此被分为三六九等。到了国家层面,各个国家同样设定了各种不同的目标,比如低犯罪率、低失业率或低碳排放等,为其投入大量的精力和资源,并跟踪这些目标和其他类似目标的进展。在上述社会追求的背后,存在着这样一个设想,不常为人道,却少有人质疑,即任何值得追求的社会成就,最好先将其设定为目标,然后大家齐心协力、坚定不移地朝着这个目标努力奋斗。这让人不禁发问:这世界上是否存在不需要设定目标就能完成的事情?
纵观大部分行业,答案似乎是“没有”。以工程师为例,他们经常会设置一系列严谨的产品标准,作为需要达成的“目标”,然后不厌其烦地将自己设计出的原型机与上述标准逐一比对。发明家也是如此,他们脑子里有一个构思,然后将其设定为一个“目标”,最后再想办法实现。同理,为确保项目获得充足的资金,科学家必须先确立一个明确的目标,然后这些目标的可实现性就成了评判项目能否获得资助的标准。如上诸般例子,不胜枚举。又比如投资人通常会预先设定盈利目标,亦如企业会制定利润目标,甚至艺术家和设计师也会把“如何实现自己的构思和设计”定为目标。
“目标”一词在我们思维中的分量,甚至影响到了我们的交流方式。比如谈到自然界的动物,但凡涉及进化论,我们便会从两大角度看待动物的演化——“生存”和“繁衍”,即生物进化的预设目标。即便是在电脑中运行的各类算法和程序,其设计的初衷,也是为了实现某些特定目标,比如找出最佳的搜索结果,或者更好的棋局解法。事实上,此类算法在人工智能和机器学习领域相当普及,“目标函数”一词也因此在相关行业内人尽皆知。
或许前述诸多对“目标”的狂热追求有一定道理。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不得不相信目标的意义,才能允许它主导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但背后的原因也可能恰恰相反,即我们已经太习惯于通过“目标”来界定所有的努力,甚至忘了我们可以去质疑目标的价值。无论如何,这种习惯成自然的常规做法,毕竟还是有一些吸引力的。我们所有的追求,都可以被精确地设定为一个又一个具体目标,然后再近乎机械性地逐步推进。在我们面对生活的不易和迷惘时,这种想法无疑是一种很好的心理慰藉。因为若是从一开始,便有一座座整齐划一的里程碑来持续引导世界的走向,宛如发条钟表走时一般固定且可靠的话,人们绝对能感到极大的安全感。
尽管没有明说,但存在这样一种普遍的假设,即“设定目标”这一行为本身,就创造了可能性。实际上,只要你用心去做,便有可能事成,且一旦你找到了这种可能性,只需尽心尽力和持之以恒,成功便指日可待。这种“世上无难事”的哲学观也反映出,我们的文化对“目标”一词根深蒂固的好感,所以我们都被教过这么一个道理:只要目标明确,努力和付出必有回报。
即便如此,或许你依然会时不时地对这种想法感到不安。“有目标才有动力”,这句话听上去顺耳,但做起来糟心——海量的目标测算、评估和计量,将会侵入生活的方方面面,好似要把我们变成“目标”的奴隶,为了不可能实现的“绝对完美”奔波劳累。或许在某些时候,“目标”能为我们提供生活的意义或方向,但它同样限制了我们的自由,成为禁锢我们探索欲望的牢笼。毕竟,如果我们所做的每件事,都被看作实现一个或另一个目标的踏脚石,那么充满乐趣去探索的机会就被剥夺了。因此,设定目标便会有代价。鉴于少有人就此种代价进行过详细论述,或许我们应该更认真地审视一番,即我们为了这种“目标乐观主义”到底牺牲了什么?
在此之前,需要强调的是,我们并非悲观主义者。本书看上去像是一本“怀疑论”作品,但实际并非如此。事实上,我们坚信人类的成就没有上限。我们只希望在本书中,强调一条异于常规的、不以目标为导向的成功之路。我们的文化为了所谓的“目标”已经牺牲了太多,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悉数夺回。因为它偷走了我们去创造性探索的自由,阻碍我们去发掘一些意外的收获。目标论导致我们只关注终点的收获和风景,而忽视了每一条探索道路本身的特殊性和独特性价值。
本书接下来的篇章将会告诉你,伟大的发现就蛰伏在我们触手可及之处,只要我们能丢掉“目标”这一所谓的“定心丸”。有时候,改变世界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试图去改变它—―也许你已经意识到,最好的点子往往都是偶然所得。让我们先看看,如今大多数人往往是通过怎样的方式获得成功的。
要做成某事,一般都要先“谋定目标”而后动。在各行各业中,只要提出一项新计划,你听到的第一个问题通常是:“目标是什么?”如果你不能把某个特定追求目标化,人们便觉得它有“不甚完善”之嫌,而“能否目标化”也是证明你的想法是否值得被考虑的唯一途径。举个例子,假如你是一位化学家,即便你有很强烈的预感,认为把两种化学物质混合后,必会生成一种十分有趣的反应,也几乎没有科学家会把你的“嘴把式”当回事,除非你能明确地解释和说明这个反应。只有这样你才能说,自己的目标很明确,才能合理追求其实现。
有时候除了“目标”一词,人们可能会使用其他表述,但它们其实都扮演着类似的角色。比如,有些科学家经常要求彼此提供各种“假设”,因为他们不想仅因某项研究听起来“有那么点意思”就往里头砸钱。他们通常会一个劲儿地追问:“你的假设是什么?”,这与“你的目标是什么?”是一个意思。因为没有假设,科学实验无异于开盲盒,堪比小孩子过家家。这种假设,与你可能想要实现的任何项目目标一样,能证明你的项目有实现的价值,即使最后可能没有成功,但仍然能成为最终结果的标杆,让其他人在事后就成败得失给出评判。
这种行事态度,不仅适用于商业或者科学领域,也同样适用于个人生活。比如你登录一个婚恋网站,你首先得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类型的人,心仪什么样的对象,这样才能描述你“想找什么样的人”。再比如你是一名大学新生,你首先得了解自己的专业,以便对该专业的知识体系产生清晰的认知,然后再学习掌握。所有正在填写大学申请书的高中生都知道,即使是个人爱好,也应该存在某种目的性,没有针对性亮点的申请书,基本得不到招生老师的青睐,即便这是根据你的最佳思路填写的。
不论你是高管、科学家、学生,还是期待爱情的单身人士,一旦确定了目标,通常便要投入所有精力去实现它。换言之,为了实现目标,我们会排除万难、全力以赴。但在这个过程中,实际上存在一种因素,虽不明显却切实存在,即通常情况下,目标的达成进度,将通过某种方式来衡量。因此,我们文化中的各类测量手段和度量标准便有了用武之地,其目的都是为了确保我们在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如果事情进展不顺,还能有回转的余地。举个例子,学习的目标是掌握一门学科的知识,成绩就是其衡量标准,反映出学生是否在专业方向上取得了进步。所以,如果成绩下降了,你或许得改变一下学习方法。
优化理论中有一个很恰当的词,被一些科学家用于描述这种概念,即通过测量来帮助决定下一步的行动——他们称之为“梯度”,它本质上被当成判别方向对错的一种线索。我们所有人很快就熟悉了这种“梯度化”的行为方式,以至于成年之时,它几乎成为我们的无意识行为。小孩子们玩的一种“回答冷或热”的推理游戏,可以完美解释这一概念:一位年轻的寻宝人,需要找到一处隐秘的宝藏,藏宝处只有其他玩家们知道,但他们仅能说“更冷”或“更热”这两个词中的一个来提供线索。这个游戏的思路很简单,连小孩子都能自然而然地按照温度不断上升的“梯度”规律完成游戏,而且几乎不需要提前给出游戏讲解(当然更不需要了解优化理论)。只要梯度呈上升趋势,寻宝者离成功就越来越近。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在生活的各个领域中都在玩同一个游戏。在我们的文化观念中,设定目标、努力实现目标,并在过程中衡量进展,已经成为我们追求成功的主要途径。
显然,在本书中我们将提出一系列的问题,质疑做事“有目标”的好处,但在此需要着重指出的是,我们主要针对的是所谓的“高大上”的目标——因为此类目标的实现,是彻底的未知数。如果你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只想实现一些普普通通的小愿望,那么制定目标就会非常有效,这也是人们很少质疑目标的一大原因。好比一家制造型企业决定提升5%的产能,即便成功了,也没有多少人会感到惊奇,又或者一家软件公司想把自家产品从2.0版更新成3.0版,同样会成功,这没什么值得惊讶的。诸如此类的“每日小目标达成”,会让我们误以为设定目标几乎对任何事情都有效,但随着“志向”变得越来越“高远”,实现的希望便越发渺茫——这便是最耐人寻味的地方了。
有些目标仍充满了不确定性,比如医学研究人员尚未研发出治愈癌症的方法,计算机科学家短期内也很难说是否可以创造出足以媲美人类智力的人工智能。如果能发明一种不存在任何风险、环境友好且用之不尽的能源当然很好,但没有人知道何时会实现。完全沉浸式的全息电视,你得承认它会非常有意思,虽然这个目标可能不像前面的那么高大上,但距离问世仍遥遥无期。也许世间还潜藏着一种新的美妙音乐类型,其魅力犹如海妖的歌声,甚至可以让全人类都沉沦,但仍需等待合适的“伯乐”艺术家去发掘。或者更天马行空一些,发明时间旅行机器或瞬间移动怎么样?你甚至会给自己设定一些“大目标”,比如赚它10个亿。当然,部分过于“高大上”的目标终究是无法实现的,但有一些倒是还有希望,如果我们能一步步地不断接近它们,最后实现这些目标,世界必然会更美好。
那么问题来了,如何才能实现“高大上”的目标呢?不仅仅是打高尔夫球的时候让挥杆动作更有模有样,而是切切实实地实现梦想。对于此类“高大上”的梦想,“目标”能提供的保证就有些无力了。毕竟,即便时间旅行在理论上是可行的,但目前从国家资源最优化使用的角度考虑,肯定不会把数万亿的钞票一股脑儿投在建造时间机器上。但为什么不呢,设定目标不是迈向成功的第一步吗?还是说,追求时间旅行会成为出现在我们现实生活中的白鲸“莫比·迪克”,分散我们对生活中真正重要事情的注意力?
为何实现所谓“高大上”的目标如此困难? 要解决这个问题,不妨想一想所有可能成为杰作的事物,例如所有可能的绘画作品,凡是入眼的皆属此类,但许多你从未见过和永远都见不到的事物也属于这一类,所以现在不妨想想看,在所有具备可能性的画作中,只有极小一部分可以算得上是伟大的杰作,如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或梵高的《星空》,此类作品都属于很难实现的“高大上”的目标,其余绝大部分画作仅是可识别而已,无法像名画那般看一眼便深入人心,比如那些以熟人和日常物品为内容的图片。当然,绝大多数图片都没有什么乐趣或意义——就像信号中断形成的电视花屏,只是随机的静态图像。令人兴奋的是,在这一大堆具备可能性的画作合集中,有些伟大杰作尚未面世,因为还没有人画过。换言之,此类潜在的杰作还尚未被发现。
把成功视为探索发现的过程会很有用。我们可以认为,画出一幅杰作本质上是在所有具备可能性的作品集合中将其发现,好比我们在一切可能性中,搜寻想要的那个“唯一”,即我们所谓的“目标”。当然,这种搜索并非像你平日在洗衣机里找丢失的另一只袜子那般随意,这种类型的搜索是更高层次的,就像艺术家在搜寻灵感时表现的那样,但关键是,我们熟悉的“搜索”这一概念,实际上可用于更崇高的追求,如艺术、科学或技术领域。这些都可视作在寻找有价值的东西,可以是新艺术形式、新理论或新发明,又或者从个人角度讲,好比是寻找合适的职业路径。不管你在找什么,这个探索发现过程最终与其他人的并无太大区别。“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在众多的可能性中,我们只是希望找到最适合自己的那个“唯一”。
因此,我们可以把创造力看作一种搜索的手段,但这种类比并不全面。如果我们在寻找目标,那么我们必定是在某些范围内找出目标,这个范围可以被称为“搜索空间”,即所有具备可能性事物的集合。现在试着发挥一下想象力——就好像不同的可能性,出现在一个大房间的不同位置。在这个巨大的房间里,从一面墙到另一面墙,从地面到天花板,每一个你能想到的图像,都在空中某个位置盘旋着,数万亿的图像在黑暗中闪闪发光。这个洞穴般的房间储存了所有具备可能性的图像。现在想象着穿过这个空间,其中的部分图像位置有一定的组织规律,比如某个角落附近是各色面孔,另一个角落则是繁星点点的夜晚(在其中的某个位置立着梵高的杰作《星空》)。由于大多数图像,就好像断了信号的电视雪花屏幕般存在,大部分空间都塞满了无用的东西,好东西相对较少,且彼此相距甚远。
从上述“搜索空间”的角度思考,“发现”便是我们把创造的过程,看作搜索这个庞大房间的过程。正如你可能想到的那样,你最可能描绘出的图像,取决于你已经浏览过的房间区域。如果你从未见过水彩画,就不太可能突然间创作出它。从某种意义上说,自古以来人类文明的发展过程,就是不断探索这个房间的过程,我们探索得越多,就越清楚创造发明的可能性。你对这个房间探索得越多,就越能明白接下来该去往何处。通过这种方式,艺术家在创作时,恰恰就是在存储了所有具备可能性图像的大空间中,寻找一些特殊或异常美丽的事物。他们在房间里探索得越多,成功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假设你想画一幅优美的风景画——这就是你的目标。如果你在风景画方面经验丰富,便意味着你已经参观过房间里堆满这类图像的区域。从这个位置,你可以开始向四周分化,进一步探索关于风景画的、尚未涉足的新区域。当然,如果你不熟悉风景画,即便设定了的目标,你画出杰作的机会也不大。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去过的地方,无论是目之所及还是心之所驻,都会成为我们开拓新思路的踏脚石。
上述思维方式不仅适用于绘画,我们同样可以想象出一个装满任何其他东西的房间。举个例子,它可以是装满了各类发明的大房间。与装满图像的房间一样,在这个容纳了所有可能性发明的大房间里,大部分东西都是一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小物件,比如偶尔会把球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的不靠谱机器,或者一个胡乱触发的警铃。但你仔细观察后就能发现,在房间的某些区域,存放着一些简便而实用的东西——袋子、轮子、独轮手推车、长矛等。更复杂的发明则更罕见——某个角落存放着各种各样的汽车,另一个角落则是计算机。房间的某处,总会有我们从未见过的奇特机器等待我们去发现。
我们再来看看装满了电脑的房间。如果你在计算机领域钻研了很长时间,那就会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你首先会开始理解这个房间的形状,知道一台电脑是如何联通另一台的,就像铺着踏脚石的蜿蜒小路一样。如果你在这条路上徘徊的时间足够长,甚至能看到一些有趣的“可能性”开始在某些地方“探头探脑”。
那我们为什么要徘徊于此,为何不直接前往顶尖计算机所在的位置呢?原因便是,通往未来的唯一线索,只能在过去中寻获。世界上第一台计算机ENIAC于1946年问世,每秒可运行5000条指令,而现如今一台普通的台式电脑,每秒能运行超过100亿条指令。换言之,ENIAC的运行速率,只有现今一台普通电脑速率的200万分之一,真算得上是蜗牛爬了。
你可能会想,设计师们为何不在1946年就把目标定为制造一台高速计算机呢?当然,现代人都知道这是可能实现的目标,但为什么第一台计算机运行得这么慢?这就是世界运作的方式,在这个满是电脑的大房间被人踏足之前,没有人知道那里会存在何种可能性,你得在出发之前先参观一番。简而言之,在1946年,制造更高速计算机的踏脚石还不为人所知,因为其尚未被发现。就像我们目前还不知道,把如今计算机速度再提升200万倍的踏脚石在哪里一样。带有踏脚石性质的事物,是通往更高层可能性的门户。我们必须先找到这块石头,踩稳后才能跨出发现的一步。
因此,目标必须是可行的,才有希望去实现。一个想象中的、正在被探索的大“房间”是一个隐喻,帮助我们理解为何这个原则会成立。计算机科学家甚至为此创造了一个业内术语——“搜索空间”,来指代这一概念。这是一个包含了无数可能性踏脚石的空间,可以从一个发现通向另一个,所有的发明和创造都发生在该空间里。在设定“高大上”的目标时,我们能否在这个“搜索空间”中开辟出一条路径通往目标,始终是个大问题。
有时候,弄清从自身驻足之处到目标所在之处的路径,算不得什么大挑战。例如,你的目标仅是想吃点东西,那就没什么麻烦的,只要翻一翻冰箱就能做出一个三明治。但是找出通向许多其他目标的路径,则比这要困难得多。比如作为一名大学新生,或许的确有办法能让你在30岁前赚够100万,但你并不清楚第一步应做的事。换言之,你必须先找到一块正确的踏脚石来站稳脚跟,再加上足够的运气和头脑,才有可能发现通向目标的道路。你可能在途中遇到不少踏脚石,但其中很多都难以被发现。
现在可以告诉你本书的真正主旨了。本书不仅仅是关于成就或成功的论述,更涉及一个耐人寻味的悖论,我们会在后面的章节中进一步讨论,但你可以从目前的内容中窥得一二:若目标设置得足够适度,它就会起到积极作用;反之,目标越“高大上”,情况就越复杂。事实上,若想实现更多所谓的丰功伟业,目标往往会成为绊脚石,比如与探索发现、创造力、发明或创新有关的目标,又或者找到真正的幸福之类的目标。换句话说(矛盾就在这里),当最伟大的成就被设定为目标时,其实现的可能性就近乎渺茫了。不仅如此,这个悖论还得出了一个非常奇怪的结论——如果此悖论真的成立,那么实现宏图大业的最佳道路—―通往充满创意但虚幻的目标或实现无限抱负的最实在途径,就是压根不设立目标。
为什么会这样呢?关键在于,通向“高大上”目标的踏脚石,往往非常奇怪。也就是说,若你只是闷头盯着自己的目标,那它们可能就是你根本意想不到的东西。换言之,如果你正在一个巨大的房间里穿行,里面有各种各样具备可能性的东西,其排列方式也不可预测且令人难以捉摸。历史上有很多关于这个棘手问题的例子。例如,世界上第一台计算机,是用真空电子管(下文简称真空管)制造的,这是一种引导电流通过真空容器的装置。然而奇怪的是,真空管的历史,与计算机毫无关系。像爱迪生这类最初对真空管感兴趣的人,都是把它用来研究电学,而非计算机的工具。后来在1904年,物理学家约翰·安布罗斯·弗莱明(John Ambrose Fleming)改进了无线电波的探测技术,但仍然没有发明计算机的迹象。数十年后,当ENIAC最终被发明出来时,科学家们才第一次意识到,真空管可以用来制造计算机。
因此,尽管真空管是计算机发明道路上的一大关键踏脚石,却几乎没有人能预见它的作用。事实上,如果你活在1750年,目标是制造某种计算机,你绝不会想到要先发明真空管。甚至在真空管问世之后的一百多年里,也没有人意识到,它会在计算机领域被派上大用场。由此可见,带有踏脚石性质的物件和最终产品并不相像,比如真空管不会让人们一下子就联想到计算机。但奇怪的是,在一个储藏有历史上所有具备可能性发明物件的“大房间”中,真空管恰巧就在计算机旁边—— 一旦真空管被发明出来,离计算机的发明便很近了,你只需要发掘出两者之间的联系。那么问题来了,谁有本事能提前想到这一点呢?毕竟这个“搜索空间”的排布或结构几乎完全无法被预测。
不幸的是,对于几乎所有“高大上”的目标而言,这种不可预测性是必然的,而非偶发的。比如世界上第一台发动机并非为了飞机而发明的,但莱特兄弟必然需要发动机来制造飞行器。微波技术最初也并不是为微波炉专门发明的,而是被用于驱动雷达的磁控管部件。直到1946年,珀西·斯宾塞(Percy Spencer)注意到磁控管融化了他口袋里的一块巧克力,人们这才明白,微波技术是发明微波炉的踏脚石。
上述这些迟来的启示和偶然的发现,暴露了目标的风险性。如果你的目标是发明微波炉,你肯定不会想到去研究雷达;如果你想发明一架飞机(就像无数发明家多年来一无所获那般),你也不会想到花几十年时间去发明一台发动机;如果你想学19世纪20年代的查尔斯·巴贝奇(Charles Babbage)那样,试图制造一台计算机,也不会想到把余生用来研究真空管技术。但在此类情况下,你永远不会做的事情,恰是你应该做的。矛盾之处在于,只有那些没有把发明微波炉、飞机或计算机等终端产品作为终极目标的人,才能完善通往这些发明的关键踏脚石。所以,作为一个容纳所有具备可能性事物的大空间,“搜索空间”的结构,确实很诡异。因为实现目标需要找到其踏脚石,但目标本身反而分散了搜寻踏脚石的注意力。这种“灯下黑”的感觉,无疑是最让人糟心的了!如果对计算机这一“美玉”太过执迷,你便永远也不会想到真空管这一“他山之石”。所以问题在于,那些“高大上”的目标往往具有欺骗性。如果我们仅是奔着最终目的,一根筋地去追寻、无暇他顾,到手的只会是一张空头支票。我们往往不得不放弃目标,结果反而有机会重新实现它们。
这一悖论不仅发生在历史事件中,至今也还同样适用。上至最严峻的社会挑战,下至个人抱负,如果我们仅是基于自己的目标而规划出一条道路,那么很可能会与踏脚石擦肩而过。这一见解又引出了其他棘手的问题,它们和踏脚石与生俱来的诡异特性有关。比如考试拿高分,真的能让你精通某门学科吗?人工智能的关键,真的与智力有关吗?找到一份更高薪的工作,真的能让你更接近成为百万富翁的梦想吗?癌症会因非癌症研究人员的某项发现而被治愈吗?电视技术的进步,真的使我们离全息电视更近一步了吗?
事实证明,成功的衡量标准——用于判断我们是否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往往具有欺骗性,因为它阻碍了发掘必不可少的真正的踏脚石。因而在此基础上,质疑我们的许多努力,也有一定道理。但实际上,其意义不仅仅在于质疑特定的追求及其目标。再往深处想一想,我们可能会问,为什么我们所认为的“高大上”的追求,就必须得由目标来驱动呢?
不难发现,一些伟大的想法从未成为任何人的目标。摇滚乐的灵感源于爵士乐、布鲁斯蓝调、福音和乡村音乐。在某种程度上,上述音乐流派都充当了摇滚乐的踏脚石,但没有人试图去发现摇滚乐,因为无人知道其有没有存在的可能。爵士乐手并没有试图影响摇滚乐的诞生,就像拉格泰姆[b](Ragtime)的作曲家,并未有意识地试图塑造爵士乐一样。即便如此,拉格泰姆音乐确实塑造了爵士乐,爵士乐随后也塑造了摇滚乐。
在摇滚乐诞生初期,贝西伯爵(Count Basie)就已是爵士乐界一位备受尊敬的人物,他就新音乐风格的产生,给出了自己的看法:“如果你想琢磨出一个新的方向,或一种真正的新方法来做某件事,你只需要演奏自己的音乐,然后自由发挥即可。真正的发明家在创作上无非就是‘随心而动,随意而行’。”有趣的是,在20世纪早期,人们不仅完全无法预测爵士乐和布鲁斯会发展成摇滚乐,甚至没有人对此上心,因为摇滚乐并不是一个既定目标。我们只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凑巧在存有各色音乐流派的房间中摸对了路子,便在20世纪40年代末撞见了它。
论及摇滚乐的普及,“猫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厥功至伟。有趣的是,他极富辨识度的嗓音,也并非刻意的安排。吉他手斯科特·摩尔(Scotty Moore)回忆道:“猫王突然就开始唱这首歌,蹦蹦跳跳得像个傻瓜,然后比尔拿起他的贝斯,也开始装疯卖傻,随后我也被传染了。录音师探头问:‘你们干嘛呢?’我们说:‘我们也不知道。’”所以谁能想到,正是猫王不经意间的“失心疯”,而非某种苦心孤诣、旨在改革流行音乐的强烈欲望,改变了摇滚乐的世界。猫王和摇滚乐的故事说明,目标可能会阻碍新发现,而没有目标,反而有可能通往最伟大的发现。
然而问题是,目标作为一颗“强效定心丸”,我们很难轻易将其放弃。至少,它似乎能使我们免受世上各种不确定因素的烦扰,因其给予了我们一种使命感,以及“只要肯努力,就一定会成功”的心理期待。毫无疑问,在各种可能性中漫无目标地前行,这种“随心随性大法”可没法打动那些把“有志者,事竟成”奉为圭臬的成功人士。但这并非本书想要表达的观点,因为我们非必须要在“死脑筋地追随目标”和“漫无目标地徘徊”这两个选项之间挑出个对错来。相反,真正的意图比这要更微妙,也给予我们更多的自由。我们想告诉你的是,即使没有目标,我们也能明智地探寻一个又一个“搜索空间”。换言之,你还有第三种方法可用。即使没有目标,也并不意味着徘徊不前,我们可以借此把握通往“发现之地”的正确航向,避开追求“既定结果”诱饵的陷阱。
本书的后续章节将阐述另一个重要原则:有时候,实现“宏图大志”的最佳方法,便是“不刻意追求某个特定志向”(因为越是刻意追求,越是事与愿违)。换句话说,如果你愿意停止追求特定的“伟大功绩”,那么便有可能实现伟大的事业。尤其是发现对目标的讨论似乎会引发一个又一个悖论后,停止追求明确的“伟大”目标更应该被视为正理。生命中最伟大的时刻和顿悟,不都是出乎意料或计划之外的吗?机缘巧合在生活中所扮角色的分量往往超乎我们的想象,这并非毫无道理。虽然说起来像是一场意外之喜,但也许不全是偶然。事实上,正如我们所说的,除了纯粹依靠看不见摸不着的运气之外,我们还可以做很多事情来主动吸引“机缘”的傍身。
我们希望下面的话能让你跳出思维的束缚:我们的世界充斥着为了获得成功而设置的各色目标和衡量标准,这使我们的生活变得机械化,压抑了我们的生活热情,但通往幸福和成功还有其他途径。当直觉告诉你有要事发生时,你不仅可以相信它,而且应当深信不疑。即使你无法将其解释清楚,也不需要绞尽脑汁地编个理由来为你每一次小小的心血来潮正名。无论如何,这种态度更有益于整个人类群体。本书也会提供可靠的科学证据来支持这一观点:我们因过分执迷于目标而错失良多。
萦绕在我们周围的目标文化,并非自然天成。有几个小孩子在出去玩之前会定个目标?又有几位大科学家,在发表一项伟大构思之前真的提出了相关假设?你是否曾告诉自己,某件事因为没有明确的目标作为支撑,所以不能做?当尽了最大努力,却仍未实现最高目标时,你是否自责过?为什么有这么多人觉得,我们的创造力像是被机械流水线似的现代社会扼住了喉咙?我们内心深知,自己并非仅仅为了一个又一个目标而活。太过执着于目标,也是不健康的。那些基于目标,用来评判“我们的时间都去哪儿了”的条条框框,从根本上讲都是错误的。
同时,本书不仅仅涉及个人思维的解放。事实上,目标观念已是相当普遍且深入人心,如果没有目标,貌似一切都会受到影响。放弃对目标的执着,可以改变科学的进程,改变工程师构思项目的方式,建筑师能琢磨出新思路,设计师能获得成功。它可以改变我们对自然进化和计算机科学家如何研发算法的理解,可以把工程变成艺术,把艺术变成科学;它可以在不同学科之间架起桥梁,打破彼此之间的壁垒,可以重新定义创业精神,调整我们投资的重点;它还可以让自负的人学会谦逊,让自卑的人找回自信。简言之,目标是我们的文化支柱,但也是限制潜能的樊笼,所以现在是时候突破限制,去探索外面的世界了。
我和本书的另一位作者,皆是受过专业教育的计算机科学家。我们两人最初都不想对“目标的价值”这个相当普世,且看似“无懈可击”的话题来针砭一二。相反,我们一直对人工智能颇感兴趣,这也是我们主攻的专业领域。但有趣的是,正如本书的主题一样,你永远不知道脚下的路会通往何方。事实证明,即便在人工智能领域,目标的影响力也无处不在。人工智能研究人员开发的许多计算机程序,都是为了达成这样或那样的目标而设计的,这些程序就好像是在模仿我们自己的文化,以同样的方式来定义成功与否。举个例子,人工智能程序的目标,可能是帮助机器人学习如何穿越迷宫。由于人工智能领域本身自带很强的目标导向性,也许终有一天,人工智能研究人员也会不可避免地陷入目标本身导致的陷阱。
我们从一个人工智能项目中发现,目标本身存在着一个深层次且很可能还未被认识到的问题。这个问题不仅仅涉及人工智能,还牵扯到人们如何选专业、找对象以及择业等方方面面的选择。上至探寻伟大发现,下至打发闲暇时间,都与其息息相关。它与幸福和成功也有关联,但又不仅限于这些事情。它同样关系到我们对于“是什么真正催生了重大进步和成果”这一问题的理解。一旦搞清楚了这一点,我们的观念和视角就会真正发生转变。那时,我们就能把更多的时间,放在实实在在的重要事项上,而非消耗在担心谬误的陷阱——“目标的神话”之上。
有时候,人生的轨迹会如我们所愿地发展,比如你学了会计专业,最后成了一名会计师;你小时候热衷于打篮球,长大后如愿进入校篮球队。但那些伟大的成功,那些横空出世,随后颠覆整个行业或体系的成就,通常不会遵循这样的剧本。没有人敢确保参加了超级巨星训练营,就一定能够成为风靡全球的明星。改变世界的神奇公式并不存在,或者说,伟大的成就并没有所谓的成功脚本,它们往往没有经过周密的计划便诞生。
以职业发展为例,市面上存在海量的目标职业选择指南或资源,你可以阅读理查德·博利斯(Richard Bolles)的《你的降落伞是什么颜色?》(What Color Is Your Parachute?),了解如何选择并得到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或者可以参加“择业指南”(Career Key)测试,搞清楚自己这辈子应该以何为生。
除此之外,还有坎贝尔兴趣和技能量表(Campbell Interest and Skill Survey)、迈尔斯-布里格斯类型指标(MBTI: Myers-Briggs Type Indicator)和凯尔西气质分类法(Keirsey Tem-perament Sorter)等性格测试、技能评估、工作价值观测试,等等。亚马逊网站上,以职业选择和发展为主题的书籍,总量已经超过了9.7万本。如果你在求职路上感到迷茫,总会有一位职业导师摩拳擦掌,想要帮你规划人生。
尽管这些“专业人士”的指点,对某些人颇为受用,但其他人可能选择不按套路行事。有些人设定了目标,但最终却完全没有实现—―这样反而更好。为什么偏离既定目标之后反而取得更大成就的神奇故事,在那些最成功的人身上如此常见?为什么他们不需要听从所谓职业顾问的意见?究其本质,这并非不可破解的谜题,因为要预测什么道路可以通往最令人满意的结果,本身就很困难。与生活中所有的开放式问题一样,通往成功的踏脚石,往往是未知的。因此,我们在进入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时,不时地顺应偶然性,遵从它的指引,也不见得是坏事。对未知的机会秉持开放和灵活的态度,有时候比明确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更重要。毕竟,条条大路通罗马,哪怕是最出乎意料的道路,也可能通往幸福的彼岸。有些人似乎天生就掌握了发现这种意外机遇的秘诀,哪怕这些机遇与他们最初设定的目标背道而驰。
享誉全球的顶尖心理学大师理查德·怀斯曼(Richard Wiseman)曾做过一个有趣的实验,他要求受试者数出一份报纸中照片的总数量。研究结果表明,那些沉浸于数照片这个目标的人,完成任务的时间比那些不太专注于这个目标的人更长。为什么会这样?那些没把“目标”太当回事的受试者发现,在报纸第二页的内侧已经写着:“不要再数了,这份报纸总共有43张照片。”尽管有人会争辩说,这些人不过是纯粹的运气使然,但过度专注于既定目标,确实会限制我们寻获意外发现的能力。
也有人会说约翰尼·德普 (Johnny Depp)纯粹是运气好。谁能想到,一个混迹于一支不温不火的乐队的吉他手,会在演艺事业上受到全球的追捧。早知如此,德普不是应该埋头苦练演技,而不是练习吉他吗?但对他而言,成立乐队是正确的踏脚石,尽管最终的结果并不合乎逻辑或符合预期。德普只是坚持了他想成为摇滚巨星的梦想,同时对其他可能的机会保持了开放的态度。事实上,甚至是德普所在高中的校长,也曾告诉过他,其应该追求音乐明星的梦想,而不是按部就班地完成高中学业。尽管德普的音乐事业从未腾飞,但事实证明,加入一支乐队还是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处。德普不仅娶了乐队贝斯手的妹妹为妻,还通过身为化妆师的妻子的人脉,获得了演艺圈的工作机会。回过头看,如果德普最初的梦想不是成为一名摇滚歌星,他最终可能永远都不会成为一位名动全球的成功演员。
对于那些功成名就的人士而言,此类无心插柳的故事出乎意料的普遍。美国畅销小说家约翰·格里森姆(John Grisham)在转行成为作家之前,学的是法律专业,还当了十年的刑事辩护律师。触发他改变职业赛道的原因是,有一天他无意中听到了一位年仅12岁的强奸案受害者的特殊证言。不知何故,这段证词让他意识到,他应该而且能够尝试写作,于是他开始在工作前早早起床,逐步完成第一部小说《杀戮时刻》。接下来,他的另一本小说《陷阱》,在《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上保持了连续上榜47周的记录。正常来说,大多数有抱负的作家,不会选择上法学院学习写作技能。毕竟,与练习创造性写作相比,在尘封的图书馆里阅读无穷无尽的案卷,似乎是糟糕的职业准备,但也许这就是格里森姆反而取得成功的原因——他没有遵循一个常规的作家养成计划。
事实上,如果你想成为一名作家,不走寻常路或许是一个相当不错的策略。在《哈利·波特》系列小说狂卖数百万册之前,J.K.罗琳在葡萄牙担任英语老师,给那些把英语作为第二语言学习的葡语学生授课。村上春树,这位写出《奇鸟行状录》和《海边的卡夫卡》等获奖作品的日本知名作家,一开始经营着一家咖啡馆和爵士乐酒吧。村上春树确信,如果没有经营酒吧,他永远不会成为一名作家,因为这让他有时间观察和思考。后来他的许多角色,都与他一样喜欢爵士乐。有趣的是,村上春树直到29岁才产生了文学创作的灵感和动机。
类似的案例层出不穷。美国硬汉侦探小说的创始人雷蒙德·钱德勒(Raymond Chandler)直到45岁“高龄”被石油公司从高管职位上裁掉之后,才开始动笔写作。被公认大器晚成的哲学家玛丽·米奇利(Mary Midgley)说:“我很高兴在50岁之前没有写过书,因为在那之前,我不确定自己在想什么。”因此,如果你想成为一名顶级作家,也许你的目标恰恰不应该是成为一名作家。
当然,总有一些捍卫目标导向思维的人,想要阻挠他人实现人生更高层次的梦想。他们总是会告诫我们,要脚踏实地,设定更现实的人生目标。不知为何,这种矛盾在音乐家们的身上显得尤为尖锐。约翰·列侬的母亲就曾告诫他,“吉他当然很好,约翰,但你永远也没办法靠吉他养活自己。” 埃尔顿·约翰(Elton John)的父亲,也给出过类似的人生建议。他竭力想要劝说埃尔顿放弃“成为音乐明星”这个不靠谱的愿望。选择一个现实的人生目标,对我们所有人来说并不陌生,只要想想那句老话“现实一点,别做白日梦了”,你就懂了。尽管选择现实人生目标的压力,显然对音乐家们的影响更大,但他们的故事,实际上反映了一个更广泛的文化传统:在人生目标的选择上,追随本心似乎比追求实际更愚蠢。
但在某些情况下,成就伟大事业的种子早已埋下,只待合适时机破土发芽。哈兰德·大卫·桑德斯(Harland David Sanders)(更知名的昵称是桑德斯上校)的父亲,在他6岁时去世,而他的母亲又要工作,桑德斯便担当起为家人做饭的责任,但直到40岁才以此谋生。在这期间,桑德斯从事过多份工作,包括轮船驾驶员、保险经纪人,甚至务农。但直到他开了一家加油服务站,顺便为客人烹鸡,成功的机会才到来。没有人能够预料到如此曲折的职业道路,最终会带来风靡全球的肯德基,但唯一能确定的是:桑德斯上校毫不犹豫地抓住了偶然性的风向——他在整个早期人生经历中,表现出了灵活转换方向的意愿——而这最终带来了成功的事业作为回报。
所有这些成功故事的共同点是,大获成功的人,都偏离了最初的职业道路,无论这些道路是由他们自己还是其他人规划的。不知何故,原本看似正确的目标,最终变成了通往截然不同的职业目标的踏脚石。无论是德普对音乐的热爱意外地把他拉进了演艺圈,还是格里森姆在法律领域的从业经历最终激发了他的写作灵感,我们永远不知道这些踏脚石最终会通往多远的地方。不知何故,这些成功人士都对偏离既定的道路保持了开放的态度。他们大获成功的秘诀,似乎是愿意在感觉到对的苗头时,做出彻底的改变,而不是盲目地忠诚于最初的目标。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这种转变可能带来令人惊叹的伟大成就。
你可能会说,这种成功的故事,只会发生在天选之人身上。但是偶然性实际上并不那么挑人。一项同行评议的研究发现,近三分之二的成年人。将他们职业选择的某些因素归因于偶然性。正如一位受访者所说:“我偶然参观了一家动物医院,并对兽医学产生了兴趣,最终转行成了兽医。”因此,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会意外发现何种隐藏的职业激情。
已经有部分职业专家开始认真对待这一趋势。正如一项大型调查显示:“诸如志愿服务、加入俱乐部等与其他人或团体的常规接触行为,很可能会增加客户获得意外职业经历的机会。”请注意这项研究结果对“意外”经历的强调,这些体验不同寻常的地方在于,它们并没有试图找出最好的工作,并将其作为一个目标来追求;也不是什么冷冰冰的测试,试图通过几个多项选择题,将人划分为特定类型的人格。它只是建议,所有人都应该开始寻找可能通往成功的踏脚石,且无需事先设定任何特定的终点。
这个非目标性原则的好处是,它不仅适用于职业的选择,还适用于几乎任何涉及寻找目标或意义的事情,覆盖了广泛的领域和主题。恰恰因为带来最伟大成果的踏脚石是未知的,所以不试图寻找特定的东西,往往会带来最令人兴奋的发现(或自我发现)。在本书中,从计算机仿真到教育系统,这种不试图发现任何事情,但最终带来了意外发现的例子,将反复出现。
谁能想到会有这么多不同的场景,遵循这个看似有违常理,但却至关重要的基本原则呢?成功的关键在于,我们要对一个不断变化的环境保持开放态度。在这个环境中,既定目标带来的虚假表象可能会欺骗我们,但看穿它就可以带来解放和自由。取得伟大成就的人愿意放弃原来设定的目标,并在新的机会出现时,勇敢地抓住它。在此类情况下,重要的是避免被锁死在最初的宏伟目标上,对目前的踏脚石可能带来的结果保持关注和开放。有时我们只需要感觉到“这件事有潜力”就可以——无论是成为一名音乐家,还是找到一种新的烹饪方法——即使这种潜力的未来,仍是未知和不确定的。
虽然“不寻找,就是最好的寻找方式”这个想法略显奇怪,带有些许随缘的禅意,但它确实已经潜伏在我们文化的某些角落。正如洛丽泰·扬(Loretta Young)所说:“不是你找到了爱,而是爱找到了你。”“爱”几乎是每个人都在追寻的一个伟大但难以捉摸的目标,我们很容易对“爱”的欺骗性感同身受。但有趣的是,在洛丽泰关于爱情的这句至理名言中,“爱”几乎可以替换成任何遥远且“高大上”的目标。仅仅从追寻爱情这个狭隘的主题上,我们就能窥见追寻“高大上”目标的道路上可能出现的矛盾。正如D. H.劳伦斯(D.H. Lawrence)所说:“那些埋头寻找爱的人,只会表现出他们自己缺爱的本质,缺爱之人永远找不到爱。只有拥有爱的人,才能找到爱,而且他们从来不需要去寻找爱。”
许多人迟早会意识到,心存“理想伴侣”这一先入为主观念,最终往往会事与愿违地找到一个令人失望的伴侣。从大的方面来说,这种认识会影响到包括爱情在内的所有目标,这些领域内最伟大发现的真实性质,往往与人们的想象大相径庭。这就是为什么踏脚石如此具有迷惑性——我们往往将它们与错误的理想进行比较。
我们对爱情领域的这种迷惑性十分熟悉,也许这就让广为传颂的爱情故事,常常有出人意料又令人愉悦的结局。曲折的爱情故事往往表明,最好的结果,不需要通过费尽心思的努力也能实现。这种轻松自在的跌宕起伏,与我们世代信奉的追求梦想的方式,形成了鲜明对比。例如,有一天格蕾丝·古德休(Grace Goodhue)正在浇花,抬头看到卡尔文·柯立芝(Calvin Coolidge)站在窗边刮胡子,身上只穿了一条内裤,头上还戴着一顶帽子。幸运的是,古德休被柯立芝的样子逗笑了,笑声也引起了柯立芝的注意。作为未来的美国第一夫人,古德休当时可能并未想到,这样一个穿着内裤刮胡子的人,有朝一日会成为美国总统。未来的柯立芝总统当时也不太可能会想到,他人生最幸福的一个时刻,是被自己的妻子抓到几乎全裸着刮胡子的形象。但话说回来,计划外的事情,往往就是命运最好的安排。至少在浪漫的爱情领域,我们都体验过“目标很丰满,现实很伤感”的矛盾。毕竟,还有什么目标能比寻求终生幸福更宏伟呢?
我们很熟悉爱情领域的教训,同样的教训有时也会出现在其他领域,比如个人的休闲娱乐活动。与职业选择不同,每个人选择的爱好,往往不是因为一些长期的宏伟计划,而只是出于个人的喜好。因此,没有特定目标的爱好至少也能带来一些个人满足感。随着互联网的普及,世界各地的人更容易分享和发现一些奇奇怪怪的爱好,如“蜗牛赛跑”“水下曲棍球”“极限滑冰”“极限独轮车”,甚至“极限熨衣”(所有这些奇怪的爱好,你都可以在网络上查到)。有些爱好甚至成为通往更大目标的踏脚石。奈森·萨瓦亚(Tathan Sawaya)曾是一名企业律师,非常热衷用乐高积木拼装各种艺术模型。他整日沉迷其中,玩得不亦乐乎,最后决定辞去工作,全职发展这项爱好。尽管偏离最初的职业规划意味着很大风险,但遵循初心再次为他带来了更好的结果。他创作的作品独树一帜,现在非常畅销,足以让他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你或许也曾听说过约瑟夫·赫舍(Joseph Herscher),他把大部分时间花在建造复杂的鲁布·戈德堡机械(Rube Goldberg machines)上。这些新奇的小东西,除了看着有趣之外,没有任何实际的必要性。在一个装置中,一个球从斜坡上滚下来,落到一个杠杆上,点燃了一根保险丝,烧掉了一根绳子,释放出另一个球。如此循环往复,最终除了帮他翻开报纸外,这个装置什么事也干不了。这用一个英语单词来形容就是pointless(用来形容“缺乏明确目标”的流行词),他的作品虽然没有什么实用性意义,但照样带来了相当大的意外之喜。数百万人看了他拍摄的作品视频,他也借此成为电视和广播节目的常客。事实上,心理学家已经明确表示,成长期的儿童需要时间来自由探索,不需要成人为他们设定特定的任务或目标。有时,“自由散漫地玩耍(unstructured play)”这个专业术语,会被用来描述这种活动,也许成年人也同样需要这种活动。
当然,当你听到有人将成年后的生活都花在拼乐高积木或建造鲁布·戈德堡机械上时,很容易把他们的兴趣爱好视为愚蠢而轻浮的举动,因为这是对宝贵时间的浪费。但这种“浪费”已经超越了其看似肤浅的表象,带来了更深层次的价值,它们反映了一个事实:我们不知道哪些踏脚石可能会带来有趣的成果。这些人愿意将他们宝贵的生命,投入我们大多数人完全忽视的踏脚石上。对我们所有人而言,这都是一件好事。因为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哪些踏脚石会催生最伟大的发现,所以我们最不应该做的事情,就是阻止其他人去探索被我们忽视的踏脚石——谁知道他们会发现什么?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所有人都需要突然在某一天幡然醒悟,放弃既定的生活,转而去玩命倒腾鲁布·戈德堡机械。但是,约瑟夫·赫舍很有可能在某天醒来之后,发现他的一台鲁布·戈德堡机械,解决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
在历史探索领域,我们也见过类似的例子。1879年,马塞利诺·德·索图拉(Marcelino de Sautuola) —— 一位非专业考古爱好者,在西班牙阿尔塔米拉山附近意外发现了古代洞穴绘画。在此之前,人们对史前绘画的精巧程度一无所知。重要的是,马塞利诺有各种各样的独特爱好,包括洞穴探险和研究古代文物。幸运的是,这些爱好在他探索一个猎人发现的洞穴时成了极大的助力。当时,他的女儿发现了洞顶上的野牛画像,过往丰富多样的爱好和知识储备,令他瞬间意识到这些图画的重要性,并将其传达给一位教授朋友。如果没有他为了自娱自乐而培养的爱好,人们可能永远也不会发现这些洞穴画的重要性和价值。所以,这些爱好出乎意料地成为通往伟大发现的踏脚石。
当他的女儿第一次看到这些洞穴画时,马塞利诺突然意识到,乐趣并不是这些兴趣爱好带来的唯一好处。有趣的是,这种出人意料的转折在许多成功故事的背后相当常见,例如当今的互联网企业。比如为了某个特定目标而创建的一个网站,在被用于原计划之外的新方向后,才真正实现了盈利。举个例子,YouTube最初是一个视频约会网站。但你上次通过YouTube找到约会对象是什么时候?它的创始人转向了视频分享,结果使其火爆全球。说到分享,照片分享服务Flickr(网络相簿)最初只是一个大型网络社交游戏中附带的一个小功能(它本身的灵感,来自玩一个与照片分享无关的虚拟宠物游戏)。事实证明,照片分享功能的火爆程度最终胜过了它所依托的社交游戏本身。当然,企业在转变目标后大获成功,并不是互联网时代所特有的现象。例如,(现在的)游戏公司任天堂,走的也是一条迂回曲折的成功之路。任天堂成立于1889年,早年只是靠销售传统的日本纸牌赚取微薄的利润。到了20世纪60年代后期,随着纸牌市场的没落,公司几乎破产,不得不尝试新的业务,如提供出租车服务、开“情侣酒店”(还是钟点房那种)、生产速食米饭和销售玩具等。后来新成立的玩具和游戏部门的经理今西纮史(Hiroshi Imanishi)雇用了一群业余工匠,利用周末的空闲时间,尝试开发一些头脑风暴类的产品。其中一位工匠制作的一个可伸展的机械玩具手,给今西纮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继而将其命名为“超能手”并投放市场。该产品在商业上的巨大成功,促使任天堂放弃了非玩具板块,进而专注于玩具开发。后来任天堂开始进军电子游戏领域,最终成为“超级马里奥兄弟”(Super Mario Brothers)背后的传奇游戏公司。
如果你只能从本章中学到一个道理,那么它也许应该是:每个人都有权追随人生的激情所在,即使它们偏离了最初的计划,或与最初的目标相冲突。因为改变方向的勇气,有时也会带来意想不到的丰厚回报。我们应该牢记的另一个重要真理是:人生的所有事情,并非都需要一个客观的目标。如果你可以选择上一所著名的法学院,而你却选择了一所艺术院校,你的家人和朋友便可能会有一些疑问。“你为什么要放弃这么一个大好‘钱’程,转而去做如此不确定的事情?你想达到什么目的?”与其努力编出一个符合实际的理由来证明你的选择并非一拍脑袋,不如直接回答“条条大路通罗马”。没有人知道通往幸福的踏脚石是哪一块。读法学院看起来确实更能够保障未来的富足,但(也许对你来说)幸福是一个更“高大上”的目标,而选择艺术院校,在你的直觉看来,更容易获得幸福。当然,生活充满了风险,有些选择确实不会成功;但那些忽视意外之喜的人,也很少能实现自己的梦想。你可以简洁地告知忧心忡忡的亲朋好友,你发现了一块不错的踏脚石,即使(像所有其他人一样)你并不确定它最终会载着你去往何方。
无论是成功的事业还是爱情,都有充分的证据表明,在诸多最伟大的成功事迹中,盲目地坚持最初的目标并不会带来伟大的成就。在所有这些成功的故事中,人们愿意听从偶然性的召唤,追随激情或奇思妙想,而不是那些合乎逻辑的目标。但是,除了一系列鼓舞人心的名人轶事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证据吗?事实证明,我们对这个有违常理的最初发现,来自一个科学实验的偶然所得。我们将在下一章揭示这个互联网上数百名用户通过软件来培育图片的有趣实验。
本文节选自: 《为什么伟大不能被计划》
作者: [美] 肯尼斯·斯坦利 / [美] 乔尔·雷曼
出版社: 中译出版社
副标题: 对创意、创新和创造的自由探索
原作名: Why Greatness Cannot Be Planned: The Myth of the Objective
译者: 彭相珍
出版年: 202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