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5点43分,我坐上一辆去往北京首都机场的网约车。8 点飞机准时起飞,10点20分落地重庆江北国际机场。
下机,扫入渝码,落地核酸,社区报备,然后拿上行李直奔重庆北站,去赶一趟14:38分开往奉节的高铁。2个半小时的高铁后,我们在奉节站和大团队会和,一起包下了一辆多座的商务车,前往本次行程的第一站目的地。
到达巫溪时,已是当日晚间6点30分左右。从北京朝阳区到重庆市巫溪县,大约需要13小时10分钟。
2022年9月18日起,我跟随着视频号“新农具”计划开始了在重庆巫山、彭水、酉阳三个县城的旅程,为当地的学员进行直播带货培训。
到达巫溪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小商业的活跃。
因为错判了天气想要买条短裤,本以为要等转过天才能买到,没想到酒店附近的小服装店营业时间都到晚上11点左右。
在县城里,烟火气不是大城市里文艺青年虚构出来的抽象氛围,也不是城市里商业市集刻意营造出的楚门世界,而是农贸市场里的讨价还价,工作日下午坐在路边打麻将的阿公阿婆,傍晚广场上男女老少的嬉戏娱乐,街边开到晚上11点的服装店与杂货店,凌晨还在户外坐满人的大排档。
县城里的这些小业主之所以有超长的一夜时间,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店面所依托的房产并非类似大城市中“万达广场”“合生汇”这样的商业地产,而就是自家房子的底商。店主的家可能就在店的后面或者上面,开着店在店中玩手机与在关了店在家里玩手机的区别不大,也就造就了超长的营业时间。
第二天,视频号“新农具”计划的第一站就开幕了。
视频号是嵌入在微信里的一个短视频功能,在2020年1月的微信公开课Pro上首次发布,至今上线近三年。在最近一年,在视频号上直播带货进入了红利期。
第一期的视频号“新农具”计划由腾讯研究院、腾讯西南总部、微信三个部门携手重庆地方政府与“百准” “脸覆云”两个服务商联合发起。课程以线下培训和长期陪跑的方式在巫溪、酉阳、彭水三县孵化县域的视频号主播。
线下的课程会从“视频号”是什么开始教授,然后是短视频拍摄的技巧,直播带货和店铺运营的知识,最后让学员们亲自上手试播。
为了照顾零基础的学员,课程的内容是从非常基础开始的,比如在拍摄短视频的教学中,推拉摇移的运镜技巧已算是高级内容,课程的关键是让学员们真正学会自己手机里自带的相机 App。在过去几年手机厂商的内卷之下,几乎所有的旗舰机理论上都能拍出不错的照片和视频,但显然相机的默认设置限制了大家创作的空间,因此记录美好生活的第一步,就是从学会使用记录工具开始。
在最初,我以为这样的培训在县城里的效果不会太好,但当所有的学员都开始举起手机有模有样地跟着讲师的指导拍摄短视频,在群里纷纷晒出自己的“作业”时,我突然觉得低估了县城居民们的行动力与好奇心。
巫溪站的培训地点是在巫溪的“电商中心”,它实际的名字是巫溪县电子商务公共服务中心。
网上的公开资料显示它筹建于2020年,在2021年末建设完毕。目前运营该中心的是退伍军人刘峻珲,2017年刘峻珲退伍转业后回到巫溪县红池坝镇做电商,后来还做了直播带货,从一个人单打独斗到后来发展出了团队,在 2021年左右开始承接巫溪县这个“电商中心”的运营工作。
电商中心是一种集物流、办公和部分政务功能为一体的商业综合体,它可以为当地有意愿从事电商的个人和企业提供基础硬件上的帮助与便利条件。它的基础是物流,大部分电商中心都是从物流基地开始生长的。
在电商平台、地方政府和当地农户及中小商户的共同推动下,电商中心在中国的县城一级已几乎成为标配。在一些地区,甚至乡镇一级也有自己的电商中心。
尽管此次是跟着视频号下来培训学员,但提到乡村电商无论如何都要从阿里巴巴夸起。自2009年起的淘宝村(农产品上行)和2014年起的农村淘宝(工业品下行),在电商基础设施的普及和用户教育领域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很多地区的电商中心都是在阿里巴巴的推动下建立的。
电商中心是典型的“政府搭台,企业唱戏”,政府给出土地(或办公场地)和其它电商扶持的优惠政策,再交由企业去做具体的运营与执行。
这其中的企业既可以是当地企业,也可以是平台企业,比如阿里、京东等区域外大型互联网公司。在早期,以平台企业为主,互联网公司将自己先进的物流和管理经验带进来,实现电商中心更快速的启动。近年来,也有许多电商中心直接由当地比较有经营头脑、擅长电商的个人或私营企业经营,如巫溪县的刘老板,他们能更好地理解当地的产业特色和优势定位,也更易于与当地的其它电商从业者打成一片。
在县城里,尽管可能很多人没有开过淘宝店,近年来可能很多人直接开了拼多多、抖快和视频号小店。但“在网上能卖货赚钱致富”这个概念,最早都是由淘系电商种下的。
在网上卖东西真的能挣钱么?这个没有人保证,但至少应当有过尝试。在亲眼目睹了一些从未做过直播带货的学员在培训后的试播活动中就有成交,我甚至自己也有了回去试试的冲动。
从巫溪驾车到彭水,如果不超速、不休息的话要6个小时。
这个时间足以让没有地理观念的人,感受到重庆的广大。实际上,在中国的四个直辖市中,重庆的面积是最大的,作为一个“市”,它有8.2万平方公里,是海南省面积的两倍还多。
更糟糕的是,由于重庆立体的地貌,公路与铁路在大地上只能以优雅的曲线铺开,想要直线冲刺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幸运的是,也拜崇山峻岭所赐,我们从巫溪出发之后的几个小时仿佛在仙境中游过。
行程的第四天下午5点左右,我们抵达了彭水。
彭水的培训场地是在一个家电卖场里,就是类似国美、大中电器那种在一线城市里已经日渐萎缩的业态。但在县城,这样的家电卖场还算常见。
培训的具体地点是卖场后方仓库的一片空地,藏一排排垒到天花板尚未拆封的洗衣机、冰箱和空调里。由于培训的内容是电商相关,而电商又是让家电卖场这种业态日益颓废的“元凶”,因而颇有一种“深入敌后”的感觉。
在现场调试设备的时候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链接投影仪的笔记本电脑过于老旧,切换PPT和其中视频时频频卡顿。而团队也没有携带额外更多的可链接投影的笔记本电脑。
我因为之前一直使用Macbook,但时常想买一台 Windows电脑做备用设备。于是在家电卖场里转了一圈,却发现没有卖电脑的。随即打开京东,发现仅有联想有限的几款家用笔记本可以实现次日达,其它所有品牌和型号均要3-5天的配送时间,于是只好作罢。最终从当地人那借用了另一台电脑解决了这个问题。
这让我注意到了电商在县域发展的一个问题:尽管在县域一级,几乎所有人都在网上买过东西了,但在县城中网购的体验与一二线大城市并不一样。
它的直观体现在物流的时限上,在大城市可以次日达或2-3日达的商品,在县城基本要3-5日才能送到,而到了乡镇一级则可能要4-7天。
物流时限影响的事实上不只是购物体验本身,还会影响人们的消费决策。
比如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对于部分城市的年轻人来说,已经习惯了主要依赖网络来购买衣服。这个消费行为实际上是建立在高效物流带来的退换货基础之上的。
在大城市中,我们买的衣服3天到货,如果不合身可以迅速退换。甚至有些消费者会直接买两个尺码到货试穿后再退掉一件不合身的。但在县城或乡镇一级,如果一件衣服7天才送到,试穿之后不合身要再花7天退回,等买到合适的衣服可能已经过季了。
同样的体验也会影响消费者对大件电器的购物,毕竟在平台上门安装覆盖不到的地方,买一台不适配的热水器再想退货就更困难了。
在县域一级如此,县以下的网购物流体验则会更差一些。在我第二次去重庆回访期间,另一个县城的电商物流中心自己成立了物流公司。所有除EMS外的快件在该中心卸货,然后转件为当地物流公司再向乡镇一级递送。因为对于四通一达这样的商业快递公司来说,再下一级的乡镇配送实在是有心无力。
在这种体验之下,线下业态的优势便体现了出来,这可能也是县城里电子卖场和各类小服装店仍能在县域经济中保有一席之地的原因。但总体来说,电商在“工业品下行”这一部分已经做的非常出色,电商购物在县城的普及率极高。
相比之下,电商的“农产品上行”实际上仍有待挖掘的空间。
什么是农产品上行?就是把乡镇、县城里的农产品,卖到地级市、省会和一线大城市去。
早期电商平台在对C端消费者普及电商概念的时候,总是强调电商削减中间环节的故事:以前你买的商品要经过ABC三个环节,现在你从电商上买直接从A卖给你,效率提高了,你也省钱了。
在流通环节,这个故事没有太大的问题,电商确实减少了经销商侧的很多中间环节,但这实际上也埋下了它局限性的一个种子:
当一个小主体被抛进一个全国统一的大流量成熟市场时,他撞上的门槛可能有一堵墙那么厚,已经不能被称为“门槛”了。
更具体一点来说,开一家网店需要哪些相关的执照和许可证?商品名字和描述有哪些禁忌?商品图要拍哪些必要的细节?又要怎么把商品详情页搞的好看?保证金要怎么交,交多少?消费者的咨询要在多长时间内回复?更不要说利用平台的一些流量与优惠政策了。
而这些其实也不是“平台故意刁难”,因为每一项要求的背后都是对应着一项消费者体验与权益。中国的电商消费体验有多好,在商家端的事务就会有多繁琐。在2022年的今天,开一家网店的数字素养要求对于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来说也不算低,在县城里这便成了一个巨大的门槛。
除了经营者自身的数字素养之外,网店与线下店铺的复杂度和劳动强度也存在着差异。
在县城里开一个农特产品店,如果老板足够勤奋的话也许一个人就能够搞定所有事物。但开一个网店,如何拍摄好看的照片,如何写出诱人又不违规的文案,如何用数字化工具进销存,又如何随时在电脑前回复客户消息,都是技术,也是劳动量。
对于在中大型城市专职做网商的企业自然没问题,可以招两个客服,一个库管,定期找摄影师来拍商品图,请其它公司来做店铺装修。但如何从一个县城中的小业主——甚至是比小业主更小的个体户、个人——转向这种团队化经营,也是一个问题。
但这门槛,还没完。因为在网店解决“怎么卖”之前,还有“卖什么”的问题,也就是农业产业化的问题。
用一个彭水县现实的例子来说明会更好理解。
彭水县棣棠乡出产一种特色食药两用的水果“黑老虎”,这是一种从卖相上非常诱人的水果,因为它果体紫红外皮呈现铠甲状,与知名日本动漫《海贼王》里能赋予人超能力的“恶魔果实”十分相似。
黑老虎在种植后主要是卖给批量采购的药厂,它活血化瘀、消肿止痛,是许多复方中药剂里的药材之一。作为水果食用,它营养价值高,维生素C、E花青素等营养物质丰富,味道微甜,口感黏滑,有浆果类的清香。
但有一个问题是,真正成熟后的黑老虎不止保质期短,而且外观反而不似半熟的黑老虎那般饱满。因而在网络上销售的时候,许多商户更倾向于出售半熟的黑老虎。然而半熟的黑老虎可吃的果肉较少,甜味也不明显。很多其它地区的消费者因为它炫酷的外观买了它,但却从此直接将这种水果拉黑。
这便是农业产业化不足对电商“农产品上行”带来的问题,问题的解决思路有两个方向,一个是如果物流更进一步缩短运输周期和坏果率,那么城市中的消费者也有可能买到熟透好吃的黑老虎。另一个则是,如果将熟透的黑老虎做成果脯或果干,那么黑老虎那层铠甲状的外皮就会相对软化,大幅增加可食用的部分。
然而,农业产业化并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需要建厂、需要产品研发、需要食品加工和企业经营人才。电商平台可以帮忙、助力,但代替不了当地人自己的努力与奋斗。
调试好场地的设备,我们就进入了彭水的夜晚。毫不夸张的说,走在彭水的夜色里,耳边会自动响起City of Stars。
彭水的地形犹如一个递归的重庆,乌江在这里分叉出郁江,因而在彭水县中心形成了与重庆中心区两江三岸几乎一样的景致。
由于地势狭长,江两岸紧连着山,彭水部分建筑直接建在山腰上。到了夜晚,远近高低的住宅楼点上灯让层峦叠嶂染上了万家灯火,水面的倒影将城市的灯光与月色混为一谈,宛如星空落于溪谷之上。
在三个县城的培训中,彭水县的学员是最积极的。
在试播的时候,我注意到一个小妹妹用非常专业的话术在滔滔不绝地向着镜头售卖自己带来的莲子。我本以为她之前可能在抖音或快手上已经尝试过直播带货,但在后续的交流中她告诉我其实她是第一次尝试直播带货。但在这之前,她经常看其他人的直播带货,也有过尝试的念头,甚至已经在视频号上发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短视频,只是由于没有人带领入门而一直未能真的踏出那一步。
事实上也应当如此,在短视频刚兴起的时候,就有人将短视频比喻为“新世纪的普通话”。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相比制作图文的,对着镜头说话是一个迈过恐惧之后就不再困难的门槛。尤其是在广大的县域和乡镇地区,没做过直播也看过直播,直播方法论的感性经验早已烙印在人们的心中,而培训讲师所做的,更像是在教游泳时推上一把,让学员克服恐惧唤起自身本能的过程。
第五天清晨,天空依然是一片阴郁,远处山丘上的森林为云彩与薄雾染上石青石绿的色彩。云雾像轻纱一般在小城的缝隙中流淌而过,就像我们的行程一样仓促又走马观花。
9月23日的晚上我们抵达酉阳,没想到迎接我们的是寒风。
夏末的重庆主城区,夜晚的温度一般仍然维持在20度左右,而在我们抵达酉阳的那个夜晚,酉阳的最低温度下探到了13度。
在第二天我们才从当地人的口中得知,酉阳是重庆知名的“凉都”。
酉阳地势平坦,穿过城区的也只有一条非常小的酉阳河,因此在城市景观上不如巫溪和彭水。但酉阳县城边上就是酉阳的桃花源景区,并且酉阳有重庆凉都之称,在重庆主城区出现45度极端高温天气的今年夏天,酉阳的温度也没有突破37度。
晚饭的菜豆腐锅和渣海椒让身体暖了一暖,其中渣海椒尤其让人食欲大振。
渣海椒是一种川渝地区的特色食物,它是由辣椒碎和玉米磨成的粉放在坛子里腌制而成的半成品辅料,要吃的时候需要拿出来再用油炸一遍。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种颗粒感十足,充满碳水口感的辣椒面,又香又辣又面,可以配粉蒸肉、腊肉、普通炒菜吃,也可以直接拌饭,非常可口。这个佐餐美食和当地的特产腊肉、腊肠一起,在后续也成为了酉阳学员在直播带货时的主打商品之一。
与凉爽的气温相反,酉阳是本次行程三个县城中烟火气最旺的。
和缓的地势给酉阳带了更好的商业氛围,桃花源大道中路上成排的饭馆、服装店、手机店、酒馆、化妆品店、超市等让人目不暇接。
酉阳站的培训分为两个场地,其中实训的环节在当地的直播电商基地。直播电商基地在酉阳县城中心的酉阳河边上,楼下正是城内最热闹的红卫桥农贸市场。工作日的下午这里仍是人头攒动,摆摊的,背着竹篓的,推着板车拉着货的商户在道路两旁招揽顾客,红红绿绿的农产品在氤氲的水汽中显得格外好看。因为下雨,市场固定摊位外的露天区域支起了彩色的方伞,从直播中心的楼上向下望去,像是一段织土家锦。商户和客人都以中老年居多,偶有襁褓中的幼儿从背篓里露头,想来年轻人不是在上班就是在上学。
这一观点在我们培训结束后得到了验证,晚上再从这里出发时,恰逢附近的中学放学,白天的商户已经不见,穿着校服的孩子三三两两的在贴满霓虹的天桥上嬉笑而过,画面十分赛博朋克。
顺着桃花源大道中路向北走的碧津广场附近,则呈现出了与白天所见的老县城中市井气息完全相反的城市繁华景象。虽不是什么摩天大楼,但灯火通明的购物中心,连锁餐饮店与服装店的广告灯箱,广场上卖荧光气球的中年人和滑滑板的青年都让人觉得这似乎是重庆主城区的某个小型商业区。
人口数据或可解释酉阳的烟火气与城市商业氛围,根据当地统计局的数字显示,酉阳2021年的人口出生率为8.23‰,户籍人口自然增长率为2.34‰,35岁以下人口占户籍人口49.1%。有新生儿,有流入人口,有年轻人,可谓是非常健康。
在一般媒体的报道中,在大城市打拼后回到县城的青年往往觉得县城的休闲娱乐生活过于单调。但这可能是由于他们尚未找到自己的兴趣与县城中的休闲娱乐业态的结合点。
事实上,县城里的娱乐生活不止不单调,而且很丰富。比如县城里有各种文体协会,电影院、健身房、KTV,酒吧的密度甚至堪比北京的三里屯,精品咖啡馆和烘焙店也有不少,除此之外园艺、成人油画、密室逃脱、手工DIY、独立书店等非常“城市”非常“精致”的业态在三个县城里也偶有出没。
在几个县城里我都见到了装修不亚于一线城市的独立精品咖啡馆,里面会提供一些店主网购来的SOE豆子。但如果你点一杯8元的美式,那么默认是加糖的。
在县城里或许有人能理解咖啡的香气,但大部分顾客仍是那些不认可咖啡苦涩的人。
如果说县城里一定没有的,那么中产青年精神文化“老三样”:艺术展、脱口秀和livehouse是一定没有的。
但上述那些不强烈依赖文化资源的休闲业态,甚至比一线城市要便宜不少。因为城市娱乐业态最重要的经营成本是房租。在北京国贸的成人油画班里练习绘画和在县城里的成人油画班里练习油画,如果仅从娱乐的角度来说,绘画带给人的乐趣是几乎一致的,但两个商业机构的成本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也造就了在县城中熟人社会的另一面,是极少被提及的。就是尽管在县城中也存在着贫富差距和各自的生活,但相对较富的人和相对较穷的人似乎在休闲生活中却能打成一片。
老实说,并非所有参与了培训的学员都开始了自己直播带货的尝试,但在培训建立的群里,一些此前结下缘分的学员开始一起约着吃饭出去玩。因为尽管他们此前可能并不相识,但却可能读过同一所高中,或在非常临近的地方上班。
地理空间的狭小(你不会约个饭需要打车一小时见),娱乐业态价格的低廉,共同记忆与共同生活方式等因素,让尽管也有穷富之分的县城居民在休闲娱乐和日常人际社交上反而没有城市里穷富人之间如墙壁一般的巨大隔阂。
在三个站点培训中,酉阳的培训场地是最好的,主场地位于当地一家商务酒店中的多功能厅。但从现场的效果来说,条件最为简陋的“彭水”却是最好的。在酒店“高大上”的多功能厅里,学员们也不自觉地正襟危坐紧张严肃起来。
但直播带货需要的是一种真情流露的表演,它既要求主播进入一种表演状态将自己平时不敢讲或没想过怎么讲的内容讲出来,这种表演状态又必须呈现的是主播自己内心想表达的、擅长表达的、日常所理解的东西,如果只是对着讲师给出的台词文案背书,那结果也只会事与愿违。
这点在试播环节尤其能够体现出来。
在试播中所有学员被要求尝试销售同一种当地特产,如果这个农产品刚好是学员自己种过,或者线下销售过的,此前又时常在直播带货中买东西,那他的表现就会像专业主播一样行云流水。但如果学员之前并没有了解过那个农产品,那推荐起来就磕磕绊绊,毫无说服力。
酉阳的一名学员张石强在试播环节时并不突出,但在结束后回家立刻和合伙人一起卖起了自己一直经营的腊肉和腊肠。从10月17日开始正式开播,在其第四场、第五场和第六场直播中,场观突破3000人次。在随后而来的双 11活动中更是实现了单场 6681元的销售额。
现在,他已经开始考虑让同乡镇更多有意做直播电商的朋友一起抱团做号了。
在2022年,如果你问一个互联网人,这个行业还有多大的增长空间,得到的往往是不尽如人意的答案。
但在短暂的县城考察中,我看到的却是大量尚未被满足的需求。这些需求的背后,可能还藏着互联网行业再一次颠覆式创新的机会。
以农产品上行为例,现有的电商在过去几年做的还不错,却始终没能解决一个关键问题:大部分农产品在面向全国的统一大市场时,毫无竞争力。
我不是在说这些农产品是劣质产品,我们需要更细分地去讲解一下。
当我们谈起茶叶的时候,我们会想起西湖龙井,黄山毛峰;当我们谈到莲子的时候,回想起湖南的湘莲;当我们谈到大米的时候会想起五常、盘锦等。
但是,我们日常的消费主力,难道真的是这些已经打出品牌的高质量农特产品吗?当然不是。
想想也知道,如果中国只有五常和盘锦出大米,我们可能早就饿死了。
对于中国大部分的农村来说,并不存在自己十分有竞争力的“农特产品”。有些农民今年种土豆觉得赚得不多,明年改山药又种了两年再改种藠头,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对于这样的农户,无论他今年收获的是土豆还是山药还是藠头,都不会是品质特别高,能让人一吃惊艳的。但品质也不会差,拿来日常做菜毫无问题。
事实上对于消费者来说,这样一般品质的农产品才是我们日常消费中的绝大部分。
但当消费者打开电商App的时候,究竟是买A地产的普通土豆,还是B地产的普通土豆呢?两地的土豆在品质上可能没有任何区别,因此影响消费者决策的唯一因素变成了谁排在前面,谁拍的照片好看。
互联网行业从业者可能很快会意识到这个问题出在哪里:在互联网上,哪个商品排在更前面,更便捷,很多时候是是靠广告的投放金额来决定的。
这些一般品质的土豆值得投放广告吗?显然不值得。
那么,平台方作为助农政策,拿出一部分原本可以用来赚钱的流量来补贴这些普通农产品可以吗?可以是可以,实际上过去几年各大电商平台在电商助农这一块基本都是这么做的。
但这种模式其实也是反经济的,它把一些原本不应依靠流量经济的、更稳定的日常用品,卷入了一个流量很贵的“全国市场”。
打一个不是那么很恰当的比方,我们应该在高档商厦里卖馒头吗?似乎不应该,哪怕是卖了这个馒头能让弱势群体的收入变高,也应该有更高效的方式完成。
在10月份,我第二次去重庆三县进行回访的过程中,“供销社”刚好冲上了热搜,因而让我有幸看到了这个问题实际是怎样解决的。
根据相关的报道,在2021年供销社累计完成了6.26万亿元的总销售额,其中2.79万亿元是农产品。而另据一个中国农业大学和艾媒咨询的报告显示,2021年全年的农产品网络销售额加起来也只有7893亿元。这意味着所有电商平台的正常产品销售+电商助农项目加起来也只消化了供销社的一个零头。
供销社的本质是建立一套分级的、非流量导向市场,发挥的是“一般农产品”的本地优势。
比如某个县城下辖的几个乡镇,今年一共就出了10万斤土豆,质量也不值得上平台卖到北上广深去。那这些土豆收上来之后,就一级一级往上消化。
先看看县城里的企事业单位和政府机关的食堂要采购多少,优先从这里选。再问问私营企业有没有愿意以购代捐的买点给员工做福利。再放县城里的供销社零售点卖一卖。
这时候还有消化不了的,横向和隔壁县的供销社串串货。如果还消化不了,那就再往上一级升,看看地级市里有没有需求,地级市没有需求就再往省会走。
与供销社冲上热搜的同期,我也从学员的口中得知供销社在前两年上线了832扶贫助农平台,它相当于一个线上版的供销社,用电商的模式去复现上述逻辑。
这么看下来,供销社的再次火爆,其实并非是“反市场”,而是抓住了市场中一个被许多电商平台忽略的领域。
如果市场的主要目的是在低流通成本中,撮合恰当的供与求。那甚至可以说,供销社的模式反倒是电商平台应当学习和探索的一种新的交易模式:一种非流量导向、分层级或是分布式的交易工具。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电商最擅长的事情是让我们坐在家中买到天南海北最好的与最便宜的商品。却始终没能很好的满足我们对于那些可能就在我们身边或附近生产的一般商品的需求。
这种需求在买卖双方中都是切实存在的:占中国经济很大比重的个体、小、中型商户,他们其实并不直接需要与整个市场对接。
比如一个做熟食的农户,如果他手艺好、勤奋、懂经营,有可能发展成年产百万吨的龙头企业。但在他起步的时候,更需要的是能帮助他每年卖出1吨、10吨、50吨的渐进小市场。
而且,经营一家肉类加工企业远比制作一手好腊肉所需的复杂很多,因此更大的可能是,无数的中小新农人们也不想要成为一家巨头企业,只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把腊肉卖给自己最喜欢吃的那些人。
就像《失控》的作者,凯文 · 凯利在《技术元素》里提到的 1000个铁杆粉丝理论。艺术或内容创作者只要有1000个愿意为你才华买单的铁杆粉丝,便能有足够的现金流继续创作。这个理论,似乎在县域经济、农产品和中小微企业中也同样适用。
而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却鲜有数字化工具帮助这样的小微市场个体找到小微客户群。
这便是我看到的,腾讯在这一领域的机遇。
在调研的过程中,在县域这一级很多人可能没开过任何一个平台的网店,但却在朋友圈和微信群里以非结构化的方式销售过东西。
由于熟人社会的加成,在县城里有小买卖或在乡镇有特产长期销售的用户,往往会将微信当作一种非正式的营商工具。他们的微信里有上千的好友。最近上了什么新货,发个朋友圈,拍个短视频发到同乡群里。如果有朋友、老顾客看到了,可能就会以发消息的形式下订单成交。
这种数字熟人社交关系,又叫做私域流量,让他们在尝试视频号直播带货的时候能够更迅速地渡过冷启动的阶段。但它背后又只是私域流量,而是一个与公域或者说更广大市场相连的分层发展通道。如果一个人在朋友圈卖得好,也许就可以在同城卖得好,如果在同城卖得好可能在周边县市也受欢迎,如果在周边县市受欢迎则可考虑向全省、全国发展。小业主无需害怕一下子被丢入全国大市场带来的激烈竞争,在每个成长阶段也都有对应的市场空间与流量匹配。
微信视频号可能是个开始,随着体验到专业数字化工具的优势,可能会有更多人尝试包括企业微信、腾讯文档、腾讯会议等在内的其它工具。而腾讯在这一领域“成体系又松散”的发展模式,可能反而更适应小微企业与个体户―—你没必要用一整套方案,在你需要的时候开始用你想用的工具就可以。
当然,占全国人口超6成的县域蓝海很大,能装下的互联网公司肯定不止腾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