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泳   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

 

虚幻的体验,还是与现实的接触

1974年,哲学家罗伯特·诺齐克提出了一个他称之为“体验机” (experience machine) 的思想实验。 在他的一本书中,诺齐克要求读者想象一下,我们有机会将自己插入一个“体验机”, 它可以在我们的大脑中模拟出我们所能想象的所有最佳体验。 比如,如果你梦想成为小说家,这台机器会使你觉得你在过着伟大的小说家的生活; 如果你相信亲密关系,那么在机器里,你将拥有最充实的亲密关系; 或者你追求享受,那么,一个充满了物欲满足的奢侈人生,就在机器里等着你。  
诺齐克的思想实验前提很简单: 假使你能被连接到这样一台“梦幻”机器上,让自身获得模拟的快乐体验——或是任何其他你想要的精神状态,因为体验机可以被编程——你会选择这台“体验机”而不是现实生活吗?  
诺齐克没有调查,只是想当然地认为,最终人们会选择真实的体验而不是机器生成的体验。 他认为几乎所有人都会回答“不”,这是一个事实。 他推断,如果进入机器意味着人们从此失去“与现实的接触”,那么人们就不会愿意与“体验机”及其所有愉快的感觉相连接。 原因是,他相信人们想要做实实在在的事情,而不仅仅是有一个做事情的虚假体验。 他还认为,人们仍然渴望一种比任何人造体验机所能提供的更强大的现实。  
诺齐克用这个思想实验作为反对享乐主义的论据。 享乐主义是这样一种伦理观点,认为生活中的最高利益是寻求最大的快乐。 诺齐克指出,“体验机”表明,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人们重视的不仅仅是快感。 所以他得出的结论是: “我们通过设想一台体验机,然后意识到我们不会使用它,从而了解到,除了体验之外,还有一些东西对我们很重要。 ” 
很显然,诺齐克从未见过马克·扎克伯格。 在Facebook时代,哲学教授问学生,他们是否愿意进入体验机——加上一些预警,比如他们不会知道自己在机器里,他们的亲人也不会因为他们的决定而受到不利影响——由此得到的结果与诺齐克的预期大不相同,大部分学生都立即毫无保留地赞成进入体验机中生活。
我相信,确实有许多年轻人处在非常疲惫的状态,上述选择其实不过是在表达: “好吧,只要机器不会让任何人变得更糟,那么它似乎就比现实生活更好”。 我认为这背后反映了一种愿望,即年轻人幻想不必处理现在正在处理的一切。
当然不能由此推论,想进入机器的人就一定全盘接受享乐主义。 更不一定意味着,他们不重视除了愉悦的体验以外的任何东西。 这可能只是意味着,在生活的重压下,年轻人的身心是如此不堪一击,以至于排挤了其他价值。
是的,诺齐克没经历过我们的时代,不知道我们有手机这样的“小小体验机”,早已经习惯于机器给我们带来的快感。 然而手机和实际的体验机之间的巨大区别是,即使通过这些虚拟媒介,仍然有与真实的他人的真实关系发生,而不是纯粹地生活在体验机里。
而这种区别可能会促使我们重新思考问题。 有不少人会马上想到,虽然我想进入体验机,但我也想同现实保持接触。
但是,体验机对我们产生一种永恒的召唤,是因为大家几乎都会这么想: “如果我的生活真的很不幸福,我仍然会选择进入机器”——也就是说,即使所有这些体验都是假的或者虚幻的,也总比过着不幸福的生活好。

机器像人,而人像机器

一个有趣的事情是,技术改变我们的程度,可能超乎我们的想象: 它改变的不仅仅是我们如何与人沟通或联系,而且是人们如何思考。 它正在改变意识本身的结构。 很多证据表明,随着我们与技术的不断接触,人类的思维正变得越来越像机器,越来越像计算。 所以机器与人的影响是双向的。 我们正在使技术更加栩栩如生,但同时技术也在使我们更加机器化。  

我们心理构成的这种变化,可能是为什么像元宇宙这样的东西,今天会流行起来: 现在我们的思维方式和机器的“思考“方式之间没有那么大的脱节,至少不像20世纪70年代那样大。 也许这使得我们可能称之为“逃避现实”的前景,看起来并不是真正的逃避现实,反而像离开一个现实而进入另一个现实,并且只是一种使生活更美好的正常方式。 如果虚拟现实看起来与普通现实没有区别,那么它可能让我们觉得是一种生活的改进。

许多时候,技术不只是被我们使用,而是基于它们自己的内部逻辑来调节我们。 有太多这样的例子。

比如说,我在课堂上注意到的,学生们注意力跨度的变化是惊人的。 在中国的大学里,有学校要求老师利用平台建设自己的网络课程,但要做8分钟左右的微课,因为据说大学生的注意力不会超过10分钟。 这到底是大学还是幼儿园呢? 你一路辅导补习,拼爹累妈,从重点中小学一路搏进名牌大学,就是为了重进幼儿园吗? 大学非他,乃是专门进行“注意力的训练” (education of attention) 的场所也。

其他变化还有很多,比如阅读风格: 今天的人只浏览,而不是真正的阅读。 又比如思考: 我们越来越进入一种头脑的懒惰状态。 抽象思考的能力确实是人类极其独特的东西。 它需要一种不同的、非计算机化的方式来处理信息。 但是,随着典型的人类认知方式的改变,这些都将变得越来越难以实现。

愉悦的体验并非美好的生活

但让我们姑且先不谈认知,回到幸福这个关键问题上。 除了功利主义之外的很多道德体系,比如亚里士多德的美德伦理学,都认为幸福是生活的目的。 不过对幸福如何理解,就见仁见智了。 如果现在的年轻人,相信进入虚拟现实并不是逃避现实,而“只是一种使生活更美好的正常方式”,那么,我们是否在谈论重新定义什么是“美好的生活”?  

客观地说,即使在元宇宙条件下,也不是完全的重新定义,因为那些愿意进入“体验机”的学生想确保,他们不只是一直在体验兴奋的感觉。 他们认为需要有高潮和低谷,有成就和挑战。 不同的是,只要他们“体验”到了,他们就不在乎这是否是真实的。  

因此,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似乎接受了亚里士多德伦理学的一个方面,即幸福更像是人的自我繁育 (human flourishing) ,需要的不仅仅是一直感到满足,而是真正努力工作,克服挑战,完成事情。 我们需要感觉好像这些事情正在发生,不论在虚拟空间,还是现实空间。  

但是,重新定义在某种程度上也发生了,例如对亚里士多德来说,现实远比我们的感觉更重要。 这就是为什么亚里士多德认为某人的生活甚至在其死后也会变糟,如果他们的孩子毁掉他们的名誉的话。 对亚里士多德来说,生活如何发展是一件完全客观的事情,植根于真实的事件,而不仅仅是我们如何看待一件事情。

而现在,看待事情变得重要起来。 所以,眼下一代人的幸福感,和前人的幸福感,的确非常不一样了。

但是,我们反对享乐主义,这是因为,如果愉悦的体验是使生活变得美好的全部因素,那么大多数人的生活看起来是绝对可怕的。 这里我们看到历史上所谓的“反生育主义”的兴起,他们的理念是繁衍后代,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实际上是严重的不道德。 这其实植根于一种对美好生活的享乐主义描述–一个包含更多痛苦而非幸福的生活不值得活下去。 反生育主义者认为大多数生命都是这样的。 如果我们只是计算实例的话,生活通常包括更多的不快乐而不是幸福。

所以,关于幸福的语言肯定有局限性,至少与年轻人交谈时是这样。 对他们来说,“幸福”并不意味着任何其他东西,而只是一种快乐、轻松或满足的感觉。 其实,幸福不仅仅是快乐。 大家可能都看过《头脑特工队》,影片主创人员选择了“Joy”而不是“Happiness”作为唯一一种积极情绪的名字十分明智。 归根结底,快乐只是幸福的要素之一,幸福可以与其他情绪混在一起,甚至包括悲伤。

在生活中,经历“情绪多样化”或是正反两种情绪都丰富的人,其心理健康状况更佳。 与年轻人相比,年长者更有可能同时经历看上去十分矛盾的情绪,比如,在快乐中夹杂悲伤,因为意识到快乐总有结束的那一刻。 年轻人则更容易沉迷于事物光鲜的表面,比如,年轻时,谁会注意宴会后的杯盘狼藉,戏散场的孤独寂寞?

听上去有点悲凉,但年长者的这种情绪状态好不好呢? 不一定坏,除了情绪的复杂度更高以外,年长的人由于知道失去的可能性,通常比年轻人更幸福,情绪上也更加稳定。

还有一个关键,与其纠结于“幸福”这个词,不如说在享乐主义版本的幸福之外,真的还有价值观的存在。 我们需要钦佩那些为了一些似乎与幸福完全无关的其他好处,而愿意把自己在享乐意义上的幸福放在一边的人。 这些追求可能是真理,也可能是忠贞,或者其他类似的东西。 这里我们就回到诺齐克的结论: 除了体验之外,还有一些东西对我们关系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