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江蓠
坤 : 元亨。利牝马之贞。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东北丧朋。安贞吉。
初六 履霜,坚冰至
智人的潜行将共生体唤醒。沼泽边,三个猎手从三面向一群黑颈鹤摸去。共生体聆听,思索:这是一种战术。战术。
鹤群伫立在滩涂啄食,不时警惕地抬头张望。猎手屏住呼吸,端平矛,蹲伏在芦苇丛中,眼里似乎只有鹤项的一坨暗红,许久,才谨慎地往前挪一点。狩猎就是这样:决定性地只有一击,但要经过漫长的等待。
很近了,或许只要再进半步,就能出手,但是突然一只雌鹤张开双翅,嘹亮地鸣叫,gage~gage~,整群轰然飞起,暴露的年轻猎手不甘心地投出矛,意料中地落空了。鹤的身形在禽类中属于庞大的,升空需要距离,正好斜刺掠过一个年长的猎手头顶。
长者沉住气,在适当的时机跃起,这一击中了。一只刚长成的雄鹤哀鸣着跌落,又竭力拉起,矛还插在它身体里,又跌落。大群远远飞走了,丢下它在低空扑腾着逃命。
三个猎手有力地奔跑起来,没有用全速,只求跟上受伤的猎物,他们有信心赢得这场消耗战。这是智人在温暖的南方草原演化出的技能,凭借它跋涉万里,无往而不利,如今来到大陆中心正在崛起的冰原。
伤鹤表现出顽强的生命力,但在追逐大约1/5个Si31的半衰期后,再也离不开地面,智人干脆地结果了它。
猎手带着猎物回去,和老弱妇孺会合。其他人在收拾食材,长者把木棍插进木槽,快速扭转。烟冒出来,一个火星迸发,马上熄灭了,又一个,更多,同样转瞬即逝。长者也已饥肠辘辘,仍然不动声色地继续用力。只有耐心,足够地耐心,才能在这个残酷的世界生存下去。
垫在周围的干草终于引着火,长者小心吹气助燃,共生体看见了,一团亮光跳动,能量。
整个游群大块朵颐,夜里围在篝火边聊天。妇女们挑拣鹤羽,装点所有人,长者沉默地分享着欢乐,用石刀把鹤腿骨剔干净,截出合适的一段,在上面比划半天,钻出一个小孔,竖起来,凑到嘴边,吹出第一个音。
do~(宫)
共生体的思维高速运转,这是一个全新的经验。长者又吹一下,认真聆听,满意了,把测试孔扩大,再吹。继续钻第二个。
re~re~re~(商)
mi~mi~mi~(角)
sol~sol~sol~(徵)
长者在第五处标记钻下小孔。
la~la~(羽)
共生体疑惑,就差一点点。这么想着,长者正要把小孔扩大,绚烂的霓光从地下喷发,将夜空照地如同白昼,雄浑的律动在苍穹间回响。
la~~~
游群所有人惊呆了,匍匐在地,不住地叩首。广大的声光消失片刻,再次涌现。
la~~~
霓光流动,do~~~re~~~mi~~~sol
~~~la~~~
la~la~la~
长者灵光一现,爬起来,手里还抓着尚未完成的骨笛。他估量一下,在失准的孔旁钻下新孔,吹响。la~
共生体欣喜,现在对了。霓光流转,只有自然之声。
人们欢呼,觉得心中充满强烈的情感需要抒发,身不由己地扭动起来,这就是舞蹈的起源,将话语用节奏吟唱,这就是诗歌的起源:
nɤʑo tɤmuj stuɯci a-tɤ-tɯ-ʑɣɤ-ɣɤ-ʑo (使吾轻如羽毛)
tɤjpɣom kɯ-saχaʁ ɯ-taʁ kɯ-ɨoʁ (越过冰川)
zɯ a-lo lɤ-kɯ-tsɯm-a(带我去上游)
霓光消失了,只剩下篝火。
第二天早上,人们收拾行装,向北方坚定地走去。
冰期还将延续数千年,然后文明萌发。
上六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火焰腾起,充满冶炉,照亮勃论赞刃以下诸将的脸,也照亮荒野中共生体的视界。
这里是山腰,蕃军构筑的第二道石垒下。铁匠多吉,带着他盲眼的养子伦珠,以及配属的工匠士卒,侍立两旁。勃论点点头,看了盲少年一眼,走出冶场,这就视察过了。
众将随勃论回到山顶的大帐,有人不解道:“我军此次出征,军械充足,为何还要在此建冶场?况且布置地是不是离唐人太近了?”
勃论望向对面飘扬的三辰旗:“我就是要让他们看见,以示我军持久。”
此地名为冷泉,距墨离海(苏干湖)百二十里,有片丘陵,两军各据一山,已对峙半月。期间交锋数次,各有胜负,但都无关大局,蕃军曾经佯败诱唐军入谷,但王孝杰老成持重,不肯上钩。
当天出了一炉铁,又回收若干损毁的兵器。晚上歇息,铁匠取了一截断矛的柄,烧融、锻打、穿孔,冷却,一支铁笛出现了。多吉把它塞到伦珠手里,“答应你的,有段时间了……明天再给拉巴老伙计打个掌子。”
共生体能看见炉火热力所及的空间,于是看见了,一个礼物,从生成到实现的全过程。社交。和那些来取兵器的人不一样。
盲少年绽开笑容,用手摩挲一会,余温尚存,横到嘴边。停顿片刻,铁笛音色高亢清扬,穿透两军阵营,在荒野上回荡。伦珠感到愉悦,自记事起,便活在黑暗中,只有音乐能给他自由。
共生体欣喜:这是有史以来最好的音乐,几乎要跟着吟唱。也从音乐中感到乐者的欣喜:他是一个艺术家。并且伦珠就坐在冶炉不远的地方,现在共生体能把声和光对应起来。
蕃人落成庆典上常唱的《人间光明曲》,勃论在帐中轻轻击节相和,“何人吹笛?”亲兵出去查看回报,勃论略一思索,“问盲儿,可会汉儿乐曲?若会,便奏到月落。赏。”此时正是月初,上弦月晚出早落。
对面帐中,武威道总管、右鹰扬卫将军王孝杰也在听,他曾于大非川之役被俘,滞留蕃地一段时日,还见过当朝的赞普都松芒波杰,颇通吐蕃风土人情,听了一会,不由感慨:“连军中也有此等人物,钦陵兄弟真是难缠……”
噶尔家族是吐蕃的功臣世家,禄东赞辅佐松赞干布,统一吐蕃,迎娶唐的公主,攻略吐谷浑,其五子皆有才干,钦陵行二,于大非川之役统率蕃军,以无数唐人的枯骨成就功勋。长兄去世后,钦陵接任吐蕃大论,如中原的宰相,分遣诸弟出镇四方,眼前的对手勃论便是幼弟。
曲风一转,是熟悉的唐音,沙州民歌《采桑老》,乐者显然知曲不知词,有“长驱千里去,一举两番平”之语,身在讨平的行列,不宜奏此曲。但是将军的笑容忽然凝结在脸上,“不好,这是垓下十面楚歌之计。”
果然一曲终了,转入欢快的上元节踏歌,接连几曲,继以说唱《昭君变文》,亦在陇右流行。再奏《三弄》,东晋桓伊所作的笛曲,却是出自宫廷的清商乐。最后转回《采桑老》,周而复始。看来乐者就会这么多,但已足以称奇。
王孝杰坐不住了,军中有传令的鼓乐,一一检视,钲、铎、大鼓和号角,声势足以压倒对方,但论情理就输了。将军选出鼙鼓和筚篥,又在军中搜罗乐器和乐者,找到几支竹笛,一位吐蕃降人贡献了一把扎木年(六弦琴),好歹拼凑出一支乐队。
乐队由将军亲自调教,降人襄助,终于把几首吐蕃、几首鲜卑曲奏地像模像样。此处属吐谷浑故地,出自鲜卑种,对峙的两军中都有吐谷浑的故人,被吐蕃吞并不过一两代,乡愁犹在。
这天晚上,铁笛奏完第一曲,换气的间隙,将军号令,唐人的乐队硬生生插进来。一曲终了,全体唐军山呼万岁,归于沉寂,让蕃方再奏。
就这样你来我往,直到月落西山。两边将士都觉得是本方赢了,但以一人敌一个乐队,论个人技艺,还是伦珠拔得头筹。
之后每晚如此,一扫僵持多日来的消沉,士气大振。少年不知疲倦地吹奏一遍又一遍,这是他短暂的人生中,最幸福的几天,他多么希望,能永远这样奏下去。
但共生体已预知不能。危险出现在视界中,冶炉仓促而成,经过几日来大火不停灼烧,内部有一条应力的大裂缝在发展。但是他们看不见。刚产生提醒的念头,激活了监护程序,制止共生体:送你来这里只是为了学习。个体有自己的命运。
三天之后,少年奏起新曲《阳春》,刚奏完第一韵,冶炉塌了。塌下来的时候,多吉扑在伦珠身上。士卒把他们从废墟里刨出来,多吉已经没了气息,但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伦珠苏醒,扑到多吉身上,少年凄厉的哭声充塞了军营。
这天晚上,月亮寂静地挂在天上。第二天多吉下葬,伦珠奏了一曲哀乐,这时对面传来唐人的哀乐相和。曲终人散,之后再没有音乐。
勃论参加了铁匠的葬礼,授予他的养子破格的抚恤。尽管逝者只是一个普通人,贵人心中隐隐不安,他的死,和自己的决定有着间接的关系。世人相信,万事万物皆有因果,这个冶炉最初是为战胜而建,那么它的倒塌就预示着战败。
勃论对自己的命运也有不详的预感,噶尔家族权倾朝野五十余年,三年前兔年,都松赞普年满十六亲政,自行集会任免,显现出独立的意志。而钦陵兄弟皆在军前,中外隔绝。和二哥几次短暂相聚,勃论曾经试着讨论家族的祸福,但钦陵不置可否。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退路。
葬礼之后接连两个晚上,勃论从噩梦中惊醒,他召来军中的巫师,这个神棍如果不说那么多的吉利话,反而显地可信一点,贵人懒地计较,给点钱把他打发走,用力赶走这些虚无缥缈的念想,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去迎击命运。
勃论站起来,走出大帐,喝令:“给唐军下战书!”很快就回信,约定明日决战。双方都已忍耐到极限,要做个痛快的了断。号角响起,拔营下山来,在开阔地列阵。整队完毕,在旗帜和号角指挥下,缓缓相向而行,达到适于冲锋的距离,停下,做接战的准备。
唐军决定先取守势,将弩手排在最前,接着弓手,迟滞敌人第一波攻势,后面陌刀手的队列,留出空隙,等前队撤到后面,再合成一堵无坚不摧的刀墙。
正当杀意聚集到顶点,却为悠扬的笛声所泄。将所有人的目光,拽向战场的西面。盲少年骑着一头牦牛,走入两军中间。
勃论呆呆地问亲兵:“他叫什么名字?”“好像,叫伦珠。”“伦珠?”在蕃语中,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天成。一切皆有定数,勃伦露出苦涩的笑容。
唐军窃窃私语,这便是那每晚吹笛之人。将军爱才,下令勿伤乐者。
开始间或出现颤音,少年因死亡的恐惧而发抖,但是渐渐平静,开始他最后的完美演出。接续那天未完的新曲《阳春》,现世流传的版本,是南朝檀约作词。
青春献初岁,白日映雕梁,
兰萌犹自短,柳叶未能长。
已见花红发,复闻花蕊香。
乘此试游衍,谁知心独伤。
奏到曲中,快要走出阵脚,少年掉转牛头,一曲终了,又回到两军中间。继以《白雪》,现世流传的版本,是南朝朱孝廉作词。
凝云没霄汉,从风飞且散。
联翩下幽谷,徘徊依井干。
既兴楚客谣,亦动周王叹。
所恨轻寒早,不迨阳春旦。
共生体非常欣喜,想与他唱和,但是监护程序又跳出来。你不能干扰重大历史事件。试图暂时关闭共生体。
盲少年奏完毕生所学,把铁笛放进怀里,迎着初升的旭日,张开双臂,一向唐军,一向蕃军,等待死亡的降临。
共生体第一次愤怒,我没有听到最后一节。压制住监护程序,爆发霓光与律动。
前排弩手由紧张而松驰,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光震惊,十几人脱手发射,在破空声和两军的哗然中,少年从牛背跌下,一支箭正中胸口。指挥裨将恼怒地纵马上前,弩手纷纷躲避他的鞭打。
声光充盈天地,不辨方位,但其间有隆隆的巨响由远而近,蕃军惊恐地回头,只见一座山越过山丘而来,蕃军崩溃了,四散奔逃,但是山比他们最快的马还快。
音乐消失了。共生体收声到铁笛的频率,向记忆中的位置前进。一万年来一直缓慢地移动,并不比这座高原崛起地更快。现在突然解锁行动力,还不能自如地控制,不时撞到旁边的山体。
到达目标附近,共生体原地打转,尝试更好的收声角度,但一无所获。又努力尝试看,只看见上方的恒星。山的阴影笼罩了地上的少年,几乎辗压到他,停下来,几粒尘土落在少年脸上。
共生体忽然醒悟,降低收光的频率,视界豁然开朗,正要欣喜,却看见一副悲惨的景象,上万人马静静平摊在地上,数千重伤者痛苦地扭动,剩下的人零乱地站在两边山上。收声也打开,立时充满幸存者的呻吟和号哭。
共生体惊呆了。监护程序:我警告过你,对这个世界所知甚少。
共生体想起来这里的目的,查看漫山遍野的尸骸,视界回收,在近处找到奄奄一息的少年。血流满衣襟,生命体征正在急剧衰减。他快死了。悲哀的共生体思维陷入混乱,救救他,我还没有听最后一节……声光再次涌现,飘忽不定。
少年听到整个屠杀,发肤感觉气流,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从杂音辨识出《阳春》、《白雪》的片断,挣扎着掏出铁笛,断断续续地重新开始演奏。
共生体平静下来,声光跟上乐曲,少年的演奏也渐入佳境。荒野、枯木、天上的霓光与飞鸟,面前突兀的山,手中的铁笛,一览无遗。少年欣喜若狂,我看见了,看见了!这是回光反照,也是共生体在他脑中的投射。
天成的乐者奏完最后一个音符,闭上眼睛。
幽暗的霓光,低沉的律动,久久不散。
这一年是蕃历的马年,武周延载元年,甲午。中原史书记载:王孝杰破勃论赞刃于冷泉。同年钦陵的四弟悉多为西域粟特胡所擒。第二年,羊年,赞普都松以谋反诛勃论。
再三年,狗年,钦陵仍在青海与唐军周旋,赞普托言猎,执其亲党二千余人,皆杀之,遣使召钦陵,不从,赞普亲征,未战,钦陵兵溃,乃自杀。噶尔氏亡。
钦陵死后八年,中宗神龙二年,马年,唐蕃第一次会盟。
六三 含章可贞,无成有终
刀剑相击,发出沉闷的响声。共生体疑惑,一千多个恒星周期过去,战争还没有结束?
栓柱和坚参抛下锈蚀的兵器,“旗开得胜,我们这次一定能找着石油。”虚拟战斗勾起技术员邵柏吟诗的兴趣:“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这首诗写的就是这片土地。”
栓柱总是充满革命热情,有时也说风凉话:“老邵,柴达木这么大,像我们这么找法,不得找到猴年马月?”“国外有成熟的背斜构造理论,先进的物探方法,重力、电、磁,我们国家条件有限,就要求我们地质人,发挥主观能动性,土洋结合,就凭铁镐加罗盘,构造加油苗,也要找到油。”
“人多力量大,咱小队只有光棍四条,但国家石油部、地质部、测绘局、铁道部,科学院等各个部门成立各种队伍,分片考察,化整为零,打歼灭战。发挥愚公移山的精神,柴达木再不会长,用我们的脚,早晚把它丈量完!”栓柱激动地鼓掌,“老钱,数你觉悟高,理论水平也高!”
余同山静静地看着队友说笑,打开工作日志。
1954年4月28日
发现一处储油构造,布设三角网锁。
1954年4月29日
例行勘探。
1954年4月30日
例行勘探。
接着写下:
1954年5月1日
国际劳动节。
发现一处古代建筑,回去汇报给文物局的同志。
午后观测到沙尘暴,就地宿营,当作放假。
……
1954年5月2日
沙尘暴持续整日。
风雪交加,余同山和战友在山梁上奔跑,脚下的雪又厚又松软,仿佛能把人弹到空中。余同山腾空的一瞬间,从森林的间隙,看见山下有一群人,跟着一辆吉普车,也一跳一跳地前进,几乎能看清他们的大鼻子。最后面的人跑着跑着,滚倒在雪地,抬首望天,摆弄飘落的雪花。
吉普车上一个大檐帽转过身,用手枪对准余同山,想不起躲闪,面前的松树迸出火星,余同山随手丢出一个雪球,吉普车被砸翻了,在空中翻滚,军官从车上轻盈地起跳,跳上树梢,灵活地像一只猴子。
空中传来扑击气流的声音,地上出现一个黑点,越来越大,余同山和战友趴在雪地,向上看,一只铁鸟俯冲而下,腹部有一个蓝圈,套着白五星。凝固汽油桶由小变大,火焰瞬间膨胀,将班长吞没。余同山伸出手去,但是抓空了,人形的火球坠下山去。
余同山发现自己身上也着火了,连忙拍打棉袄,但越拍火越大,看见一个雪堆,一头扎进去。猛地惊醒,下意识地摸肩膀,烧伤留下的疤已经不痒了,但还是不会摸错地方。坚参也醒了,关心地问:“又做恶梦啦?”余同山用力地摇头,“这大风和打仗时很像。”
坚参递过水壶:“老余,你已经转业,又是战斗英模,该娶老婆了。如果我姐姐还在,我就动员她参加革命,介绍你俩认识。我们藏人的女子惜英雄。藏人舅舅地位高,到时你这个队长就得听我的……”
1954年5月3日
天晴。发现一处古战场。例行勘探。
先遣小队通过一个峡谷时,突发山体滑坡。栓柱最先被落石击中头部,老邵用身体掩护资料,两人当场牺牲。坚参一把推开余同山,自己被埋。驮运设备的骆驼也一死一伤。
余同山已经好几年不再经历这种情况。刨出战友,掩埋了遗体,给坚参包扎,他的伤势很重,陷入昏迷,而医院在几百里外的玉门。只能先安置在帐篷里,用火温暖,指望他自己恢复。这天是五四青年节,没有记工作日志。
坚参一度好转,还是越来越虚弱。临终前他醒了一会,交待后事:“老余,只剩你一个人,赶快回基地,往后我不能陪你走了……我的鼓……”余同山找出来给他,坚参摩挲了一阵,“我把姐姐托付给你,希望她有灵,能保佑你……”
“不用费力气埋我,把我留给鹰鹫,这是一个传统,作为唯物主义者的归宿,也是合适的……我出生的时候是个奴隶,这是我的命,死的时候是个自由人,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
余同山还是埋葬了坚参。拿起鼓,敲几下,在旁边挖个坑,也起了一个小小的坟茔,拜了拜。转身看了一眼玉门的方向,牵起幸存的骆驼,向荒野走去。一个礼物。他接受了,后来又放弃了。
共生体一直在追踪那个人。他丧失了所有同伴,已经一个人游荡了二十多个行星周期,还没有找到他想要的。共生体能理解反复测量空间的行为,但不清楚这样做的目的。
工作日志中断了很多天,这天余同山又开始记录,但与工作无关:
1954年5月31日
我的精神可能出现了严重的问题,这些天来,我一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窥视我。我仔细察看地面的痕迹,用望远镜巡视周围所有的山,什么也看不见。但那种强烈的感觉依然存在。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也许因为悲伤,也许孤独,又或者在战场上的什么时候,就已经疯了。人在快疯的时候,能意识到自己要疯么?
我不相信灵魂不灭,但希望有,如果坚参、老邵、栓柱,还有班长,所有牺牲的战友,都能在这里,该多好。
自少年死后,共生体沉寂了很久,现在重又燃起交流的愿望。经过反复评估,决定做点什么。共生体想:仅仅施加最小的影响,这次不会搞砸。监护程序静默。
半夜余同山被明暗的变化唤醒,掀开帐篷,天上霓光流转。一群黑颈鹤穿出夜幕,轻盈地落在身前,这么近,似乎用手就能捉住它们。熟悉的感觉又来了,某种智慧的存在,占据了鹤的身体,通过它们的眼睛观望。
他没有捕猎,不要鹤身上的任何材料,共生体召回鹤群,下一个。
山中泛起点点荧光。余同山抓起镐,向最近的光走去。敲下一块,是铁矿石,随手放进口袋,回去记下来。他显得有些失望,再无视别的荧光。共生体想:方向对了,但还不是。
这也许是一个梦,或者我的幻觉,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但我很想知道那个答案。
余同山恍惚地走回帐篷,取出一小罐煤油,这是最后的存货,高高举起,展示给莫名的存在,倒了一些在地上,取出火柴。腾起一团小火苗。原来如此,能量。
脚下的土地突然消失,余同山本能地挣扎,失去重心而跌倒,但没有坠落,身体被托着的质感真实,大地还在,只是变成了透明。他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到了地下的构造,不同的物质,被设定不同的透光度,界限分明。
余同山欣喜,就是这样。用镐支撑着起来,反复念着:“不要消失,不要醒……”不停地转圈,他很快辨认出一个含油构造,但埋藏地太深,也许有十公里,以国家现在的条件,难以开采。
余同山画出越来越大的圆,用智人的双腿在透明的大地上奔跑。
一条粗壮的油苗在地下蜿蜒,就是它,但还需要验证。余同山在一个拱起的顶端停下,感觉离地面只有几米,又仔细观察周围的构造,最终确定,抬起镐,用力凿下,扬起透明的红土。
余同山不知疲倦地挖,空洞在他脚下延伸,洞口的土堆向上生长。第二天夜里,挖出了湿土,不是水,抓起一把凑到鼻子前面,熟悉的,令他痛苦又希冀,的味道。“坚参!老邵!栓柱!你们能听见嘛?我们找到油了!”
赶紧回去报告。余同山装了一块油泥,起身才注意到,地面在自己的额头,居然已经挖了将近一人深。他甩镐勾住外面的地,把自己往上拽。但是突然全身力气消失了,跌下去。
大地恢复厚重,密不透光,地上和地下的景象一同消失。战士躺在坑底,看了一会天,欣慰地闭上眼睛。幽暗的霓光,低沉的律动,久久不散。
二十天后,工程兵某部,勘探工程前指临时设在这里,跟随铺路的步伐,向柴达木腹地挺进。“我们回来了……”总指挥从地图上抬起头,来人说:“找到油了。”
“在哪找到的?”总指挥惊讶地又俯身到案上,来人在地图上指出,总指挥露出期待的目光,忽然惊觉,又抬起头,“不是让你去找先遣队,怎么找油了?他们人呢?”搜救队负责人再也控制不住,哽咽道:“全……全都牺牲了。”
过了预定的时间两周,先遣小队也没有到达格尔木,于是前指派出了搜救队伍。他们先在丘陵发现了三名队员的坟茔,但没有队长的踪迹。又向外搜索一段,一所无获。
就在准备放弃搜救时,有人注意到天际线上的霓光。引导他们找到余同山留下的空帐篷。以此为中心展开搜索,向西行约十公里,远远就看到一支镐,矗立在原野上。走近,只见余同山安详地沉睡在一片油泥中。
……“余同山同志家里还有什么人?”“他是孤儿,42年在苏北参加革命,51年在四次战役中负伤,同年复员,转业到石油系统……”
正如老邵所料,众多队伍从祖国的四面八方,向冷湖进军,一座石油城拔地而起。
1960年10月1日,石油局四号职工子弟学校建成开学。一代又一代,都会念到那首唐诗:“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写的就是这片土地。
用六 利永贞
顶着沙尘暴,风帆赛车争先恐后冲过峡谷。共生体想:危险。
后面的家伙没控好帆,被狂风挂到山上,他没来得及断索,车身像个小石子一样向前甩出去,从钱方高萌的头顶掠过,安全系统及时反应,外部气囊在山体上爆裂,一声巨响。
高萌赶紧打轮,避开他的帆索,从车窗一瞥,抱着内部气囊,一副怀疑人生的死样,但目测人没事。警报又响起,全景头盔标亮危险的来源,上方有落石。高萌又甩下车尾,一块有洗脸盆大的石头擦过车身,砸在地上。碎石噼里啪啦打在车顶,回去补漆。
谷口有个急转,第二名用力过猛失控,把第一名也顶翻了。通讯模块里,针眼画师指导:“跳。”向着叠罗汉的两车冲过去,高萌用力拉起,“走你!”跳地过高了,几乎跃过山项,经过高点下落时大叫:“别开……”但这不是她能说了算的。
还好安全系统做出正确的判断,没有打开气囊,落地那一下,把她颠地七荤八素。但是现在是第一了,开阔地没多大悬念,高萌开到极速,冲过终点。虽然只是一个热身赛,虽然太阳帆船赛和风帆赛车完全是两个画风,总之是个好兆头。
终点是火星小镇,来都来了……高萌啃着冰淇淋,在一家纪念品柜台前站住,一把镐吸引了她的目光。还没走到柜台,机器人柜员判定为女性,就换了李佳琦的虚拟颜,继续捕捉注意力,麻利地递过来,一边热情带货:“冷湖先驱之镐,完美复刻古典钢铁工业,注入工匠精神……”
高萌抓起镐,凌空挥舞两下,“奸商,明明是高分子材料的,真钢哪有这么轻,再说了,真传统工艺,哪能这么便宜?”AI被揭穿,也不脸红,机智地马上换套说辞:“我们这个,既有纪念意义,又实用……”
实用倒确实是高萌考虑的,视线扫开通讯录,Django,用腕件扫描发送镐的数据,“老姜,拿它替换掉船上的破拆套装,能不能通过安全性审查?”
“让我算算啊……安全性审查看的是效果,破拆工具必须克服船体的材料强度,材料强度又必须承受99%的太空碎片撞击,恩,这是个楚人自相矛盾的故事……这镐强度够了,但质量不够……不过加上你的外骨骼,应该过线了,可以给我们省出一公斤的重量,要补充点什么……”
“在吃什么好吃的呢?……你竟敢吃冰淇淋!马上就要升空,吃坏肚子怎么办,刚省的一公斤,又要让你吃回去了……”“你少说两句,让我再吃一口,老子就要200多天,啥也吃不着了……”
倒计24小时,冷湖空港全球直播。高萌社恐,对这种场合不是很自在,特别是穿正装,她宁愿整天守着飞行器。但没有媒体曝光,就没有商业赞助,就没有她热爱的一切,打起精神出来营业。
“高能酱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是我的外公外婆起的,他们是重度二次元爱好者,正好我爸爸姓方,他们原本打算,如果生的是个男孩,就叫高能,女孩叫高萌。结果就是这样了,他们也没有再给我生个弟弟,没想到现在变成了我的外号……”
摆渡船装着十二艘太阳帆船,徐徐升空,拉开地球的轮廓。高萌静静地坐在她的垂天之云里,透过两道舷窗看风景。广播发布:即将到达投放点,请选手就位。高萌抽到倒数第二个出舱,让她能从容地观察对手。
舱门打开,滑轨推出第一艘,辛巴达号,牵引器方阵点火,从帆船首槽拖出三个折叠的帆包,基于复杂的分布式算法,有条不紊地变阵,像一群筑巢的蜜蜂,太阳帆徐徐展开,反射粼粼日光,又像一张渔网。开帆用了将近半小时,全部牵引器到位。
现在不用看传感器发回的数据,肉眼可见,三张帆微微前凸,显示从太阳获得的力量,已足以维持自己的形状。帆与船体已拉开十公里距离,其间就靠纤细的帆索连接,直径只有十几个原子的纳米材料。屏幕上显示还在放线。牵引器耗尽燃料,纷纷脱离,坠入大气层销毁。从帆船尾槽伸出两支短桅,各撑起一张小小的操纵帆。以后就完全靠自己了。
这一赏心悦目的过程,还将重复十一遍。摆渡船的引擎短促喷射,离开辛巴达号的轨道,放出第二艘,Va’a号,直播平台在介绍,这个名字来自一种有舷边支架的独木舟,几千年前,南岛族群就靠这种简陋的载具,和观星与飞鸟,征服了半个太平洋。
第三个,企业号,只展开一张,足有1000万平方米的巨帆。这种帆装布局,在现场是个异数。高萌大约能猜到美国人想什么,赌,这不是她的团队的风格。曼陀罗山号则走到另一个极端,传说他们分解出十几张动力-操纵帆,印度团队对自己的软件能力很自信。
依次是Yankadi号、零号机号、战神的悠悠球,这个名字太可爱了。赫尔墨斯号放下去,却不见牵引器点火,它把秘密保守到了最后。很快帆包露出头,稍后尾槽向外推送另一个。高萌愣了下,马上明白过来,Django的通信页面弹出,两人不约而同,“桅,真壕!”公频也沸腾了。
如同古代的帆,有桅有桁。交错同步展开。只是有一边略有延迟,展开的帆面略小,于是在不均衡的受力下,赫尔墨斯号竖了起来。最终完全展开,两边的帆桅一般大小。相比其它帆船像在放风筝,赫尔墨斯号显得很紧凑,这个名字非常贴切。
下一个,曼陀罗山号,贡献了全场最华丽的演出,开帆用了比别人多一倍的时间,层峦叠嶂,花团锦簇。观众热情地数出十八张,直播平台的点击达到峰值,媒体已等不及给赫尔墨斯号加冕。这里出现严重分化,专业人士还在讨论上一个。
业界经历最初的兴奋,全桅对操控性的提升毋庸置疑,很快注意到,赫尔墨斯号的帆幅略小,不说企业号夸张的单帆1000万,主流的三帆配置一般也有800万,数据证实目测,赫尔墨斯号两帆合计只有大约650万平方米。显示已经受到材料的限制。Django的意见有代表性:“再看看,我担心他们的应力情况。”
再接着联盟号,大裂谷号,该垂天之云了。稳稳滑入太空,眼前豁然开朗。牵引器点火,帆包脱钩,高萌按部就班地操作,间或抬头瞄两眼地球,柴达木盆地的形状颜色,以及嵌套其中的冷湖空港,都很有辩识度。
开帆顺利,垂天之云也采取主流三帆配置,头帆稍超前,为主帆提供引导,尾帆稍后,也协助操控。排在最后的卓金号也开帆了,上面涂着玛雅的众神。
直播平台上,专家正在给观众解答分时出发的疑问。比赛最初阶段绕地飞行,后续赛程长达4亿公里,用时约258天,出发的这点差距,就不算什么了。
摆渡船赋予的初速度,太阳帆船以椭圆轨道绕母星运行。阳光的加速度很微弱,但取之不竭,如古人劝学的名言:如春起之苗,不见其增,日有所长,将椭圆拉地更扁更长,直至逃逸。这只是整个赛程的一小段,却充满最多的不确定性。
最大的威胁来自太空垃圾。在近地空间的密度之高,甚至有学者定义了一个人造碎片层,与大气层相提并论。这是两百年来恢弘太空事业阴暗的一面。太阳帆巨大而脆弱的构造,缓慢的速度,都易受伤害。
为数不多的大型碎片,人类联合太空组织会在航线图上标注,并尽快派船清理。标准的航天器材料,可以抵御99%的微小碎片,太空帆也有相当的冗余,航程中被穿出很多小洞是不可避免的,不会破坏构造。最危险的是中等碎片,据统计,数量约占全部太空垃圾的1%,却占总质量约20%。
绕地才第二天,大裂谷号第一个出局,他们的算法存在bug。太阳帆与其它载具的差别,主要在反馈的速度。所有的操作,都要十几分钟,甚至几个小时,才能看到结果。他们原本打算稍微偏转主帆,在一边输出了太多扭矩。过了几小时,累积的作用出来,掀翻了主帆。
大裂谷号被太阳推向地球,船长Dawit搏斗了几个小时,修正过来,但为时已晚,掉下800公里高度的临界点。同样和面积成正比,空气分子的阻力抵消光子的动力,现在光靠它自己,再也无法脱离地球。出发的那艘摆渡船仍然滞空,在直播比赛,靠过来把它回收了。
绕地第十三天,按针眼画师规划的航线,垂天之云即将达到逃逸速度。企业号和曼陀罗山号已成功逃逸。
警报响起,一群1%碎片侵入轨道,45分钟后撞击。高萌和地球上的小伙伴紧张地讨论了一会,作出艰难的决定,用头帆当炮灰,开始调整帆索。
一根疑似卫星天线,把头帆撕出一个十几米的大洞,主帆保住了,头帆暂时还没解体,传感器反馈,损失全部动力的2%。还不算太坏……
高萌松了口气,针眼画师以一贯的冷漠语调通报:“它们把辛巴达干掉了……”高萌转过头,从舷窗就能看到,辛巴达的主帆已经变成一大一小两个。
幸存的十艘太阳帆船,摆脱母星的羁绊,进入霍曼转移。直播平台正在和观众科普这个概念,什么是冲位、合位。
四十年前中国开辟了这条霍曼航线,先后发射六个无人,两个驻人空间站,将4亿公里的漫长旅程分解成九段,为往返的飞船提供补给和导航。正好规划了八个站,就用八卦命名,两个驻人站为乾坤,无人站为震巽、坎离、艮兑。支撑人类在火星建立第二家园。
随着技术发展,今天时效要求更高的客运和物资,改走冲位,这条航线仍然承担绝大部分大宗货物。太阳帆动力只能走合位,也为竞赛提供了挑战性。参赛帆船须依次抵近空间站签到,但不得停靠,期间的路线可自由规划。
轨道稳定以后,高萌又开了远程会议。这件事必须早做决定,随着远离地球,通讯延迟将越来越长。她要出舱修补头帆,担心破损扩大,撑不过250天的航程,也舍不得2%的动力,积少成多。
机器爬虫可以修补星尘造成的小洞,应付不了这么复杂的损管。小伙伴设计了方案,嘱咐她千万小心。Django设计装备时,考虑到这种情况,在船上配了一辆排障车。它的速度很慢,被无限空间包围,高萌驾着它飞向宽大的帆布,有一种空灵的感觉。到达破损处,从大洞来回穿过几次,用射线对帆面探伤,还好还好。
高萌用激光枪修整破洞的边缘,然后用液体纳米材料填补。喷头细密地播洒,依托边缘凝结,就像帆布在自愈,在生长。忙碌一个晚上,看时间知道的,在这里太阳永远不会落下,终于收复了全部失地。
高萌很开心,回头望向母星,她现在和记忆中的月亮差不多大,下意识地哼起小时候外婆教的古风:
……
沉默有时,念想有时
谁诀别相思成疾,莫问天涯
也莫问归期
……
“刚才你的心跳有一个波动,怎么了?”“我好像看见地球上有光……应该是我眼花。我这就回去了……”
飞临巽站,企业号已遥遥领先,赫尔墨斯、零号机、联盟号和垂天之云,构成第二梯队,其余拉在后面。这个格局一直保持到坤站,赛程已尽2/3,并且离开地球时的十艘太阳帆船都还在。只是各个集团内有追赶,很多观众表示不满。
高萌收到坤站的确认和祝福信息:一帆风顺,她在帆上投了一个纸片人比心,继续前进。广播发布:战神的悠悠球号弃权。Django很快打探出内情,他们败在细节,一个劣质的零件提前报废,烧掉了系统。
广播发布:观测到太阳活动加剧,预计太阳风暴将持续数周,请所有选手中止出舱活动,后续等待通知。20天后太阳恢复平静,与地球的联系也恢复畅通。形势急转直下。
企业号牺牲操控性,以换取速度,就是赌没有大的意外。他们几乎赌赢了。这轮太阳风暴可能是10年来最强最久的一次,波及所有参赛的帆船,企业号领先很多,闯入一条强烈的等离子流,对巨帆失去了控制,随波逐流,远远偏离航线。它正在努力往回赶,预计将加入第三梯队。
联盟号和零号机号先后泊入艮站,退出比赛。联盟号是那场垃圾雨的第三个受害者,碎片击穿它的船体,阿列克谢尽力恢复了大部分功能,但在太阳风暴冲击下,最终还是失能。
零号机号还受到大赛纪律委员会的处罚。安全章程要求,每艘帆船配备循环食物箱,和一部分后备干制食品。零号机号脱离地球不久,就抛弃食物箱,为了腾出一些重量。然后魔改医疗模块,执行休眠,靠AI操纵帆船。但是太阳风暴超过了AI的驾驭能力,唤醒主人,20天就坐吃山空。
现在垂天之云排到第二,并且和第一的距离在缩小。赫尔墨斯号正原因不明地降速,系统预测10天后赶超。实际上没有用10天,赫尔墨斯一支桅断了,证实Django的猜想。它原本就挑战材料的极限,在漫长的航程中,星尘在帆面不断堆积,它的桅太长了,成了阿基米德的试验品。
飞越兑站,胜利在望,还有最后的4000万公里。这次不是大赛官方,而是太空管局广域播放。一个以太阳、地球、火星为基准的座标,一艘货船遇险。太阳风暴致引擎故障,维修中不慎爆炸,已有人员伤亡,请求救援。已失联,或因通信系统损坏。注意,核聚变反应堆,危险。
高萌浏览航图,自己是最近的一艘,后面Yankadi号和卓金号正在赶上来。她双手抓了抓头发,打开通信模块,“我如果把冠军弄丢了,兄弟们不会怪我吧……”这是耍花招,现在是合位,通信延迟长达40分钟。垂天之云开始慢慢转向。
40多分钟后,针眼画师的通信页面弹出,Django和他在一起,他们一直关注附近空域的消息,也收到了广播。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嘱咐她千万小心。
26个小时后,她赶到现场。残骸以爆炸点为中心,散开很大一片,但没有乘员舱的踪迹。莫非已经被核爆的高温融化了?高萌调用AI还原,找到乘员舱和引擎的连接部。看来他们已经脱钩,被爆炸推远了。
只能用笨办法,高萌开始编写渐开航线。霓光照亮舷窗,她惊讶地抬起头,星体在急剧放大,是她的视线扩展,看见了无助漂浮的乘员舱,看见了所有船员的位置,一位遇难者和三位幸存者,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但是很真切。去看一看。
三位幸存者分享着一块核电池,维持宇航服的温度。这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了。乘员舱残部已经远远偏离自动求援信号发出的位置,只能祈祷奇迹的出现。
外面忽然响起敲击声,幸存者不可思议地交换征询的目光。不是幻听,有什么在外面,顽强地攻击船体。一柄镐穿入舱壁,又收回去,一双美丽的眼睛凑到洞上,“你们还好吧?”
……
冷湖,火星小镇。导游正在讲外星人的传说。
突然霓光涌现,一座山浮上半空,从一个点,打开一个巨大的空洞,一瞬即逝。
垂天之云里,高萌和三个幸存者挤在一起,这里的空间太小了。离火星还有段距离,她期待去看看火星上那个据说完美复刻的小镇。
霓光涌现,一个空洞在前方打开,一座山浮出来。
有个声音在高萌的脑海里说:我全想起来了,我来这里是为了学习,和你们一起学习。我已经完成任务,要回我来的地方。不久的将来,我还会回来,带回另一个文明的礼物。
一个黑色的十六面体涌现在高萌面前。那个声音继续说:“这是一万年来我学到的,我见证你们学到的……”从捕杀黑颈鹤、骨笛,到千万人的战争、阳春白雪,再到一个举镐奋力挖掘的背景,在高萌眼前快进。
山消失了,太阳照在帆上,火星在前方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