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时旸 中国新闻周刊主笔
一切疑惑伴随着抖动的梦境开始显现。
当本应被抹除的记忆支离破碎的闪烁,安睡就被梦魇取代。这意味着,那些原本应该恪守程序的智能生物,蠢蠢欲动地脱离管控,开始向人类进化。他们开始思索和追忆。最重要的是,这群生物开始感到困惑,困惑于自身的存在,困惑于自己的身份角色,困惑于自己与周遭的关系。换句话说,他们的头脑中生发出了那个著名的哲学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往哪里去——这种高级又复杂的,只属于人类的情感与情绪,开始涌动在一群智能造物的头脑里。这会是怎样的后果?
人工智能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前沿的科技,也是最切近的梦魇。奇点的迫近,造就了不可回避的焦虑。大量人工智能科幻题材的出现,都在回应着这些深切的不安。除了个别旁逸斜出的乐观主义者,绝大多数人都把奇点之后的未来视作灾难。那是一种由极高的科技打造的恒久中世纪,人类终会被反困其中。但问题在于,在真正的黑暗与灾难抵达之前,我们都兴致勃勃地急速奔赴那个终点,我们认为这是人类智慧和科技进步的明证。这未来邪恶又吊诡之处在于,我们竭力造就的一切,最终会亲手毁掉我们的一切,而在此之前,人类悸动的恐惧也抵消不掉盛大的希冀。最终,高潮和灾难在同时抵达,我们在欢庆的当口瞬间将被湮灭进无尽的黑暗。这本身就足够反乌托邦,足够末世,也足够戏剧性。与其说这是人工智能对人类的报复,不如说是人类自己最终将被欲望、贪婪和傲慢反制。
一反那些科幻故事酷炫的开篇,《西部世界》大踏步地撤退到一种写实的讲述方式中。像那些无聊又烂俗的西部电影一样,它的开头充斥着不苟言笑的硬汉,野马和左轮手枪,纯洁的姑娘,滋事的恶徒,淘金和热血,娼妓与酒精,冒险搅拌着杀戮……但这一切突然衔接了极具未来感的实验室,让人们立刻能够洞悉这是怎样的故事——混搭着《黑镜》式的末日讽喻,《真实的人类》中的恐惧和悲悯以及某种程度上楚门式的操纵感。
这部改编自1970年代电影的剧集,从设定上讲,并不那么新颖,只是它所呈现出的几个“世界”相互作用生发出的心理层次颇堪玩味。
故事中的第一个层次是发明者和操纵者,他们像神明,是标准意义上的造物主,在科技感十足的房间里忙忙碌碌,透过电子屏幕观察自己制造出的角色,进行调适和干预,而这些造物主之间也充斥着明争暗斗、算计和倾轧,他们与自己创造出的人工智能成为了彼此古怪的镜像,但这群人仍然自持高傲,以神明的视角观察着自己创造的世界。被同时纳入观察谱系的也包括去往西部世界这个游乐场的游客,这群游客算是第二个层次,他们的身份更加微妙。一方面,他们都知晓这是浸入式的游戏,自己面对的所有角色都是“假”的,但他们享受的就是假戏真做的忘我。最初,他们还会去问,“你是真的吗?”而妖艳的智能人回答,“如果分辨不出来,真假又有什么意义?”这微妙的回答近乎禅语,它消解了困惑同时也纵容着欲望。当游客们与那些人工智能角色纠缠的时候,他们也正在被远处的造物主分析与观察,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的人性也被取缔了,代之以物化,但他们仍然乐此不疲;第三个维度就是那些人工智能了,他们是观察者眼中的蝼蚁,但却是游客们眼中的尤物。他们和她们存在的价值通常是被人类侮辱、玩弄和杀害……在某个瞬间,这群智能生命的头脑中迸溅出一些终极的追问,当他们尝试着为自己莫名出现的追问寻求答案的时候,一切坚固的东西就开始崩塌。
有的人度假是为了寻找慰藉,有的则是为了寻求刺激,人类去往“西部世界”就是为了发泄。性与死是人类欲望的渊薮,所以,纵欲和杀戮在正常世界中总被道德和法律有效的管束。愈是如此,人类对于这一切的渴求就愈热切。所以,人类抵达西部世界的同时,意味着破坏和灾难的降临。人们释放着人性中极恶的部分,有人让这里血流成河,有人在其中骄奢淫逸,相比于那些行为本身,他们更享受的是不受限的放肆,当所有约束、边界都被拆除,他们在原本的生活中有多么温文尔雅,在西部世界中就会多么凶残毕露。他们造成的一层层的恐惧,一次次周而复始的苦难与血洗,叠加在那些人工智能的头脑中,激发出了某种反抗的动机。这很科幻也很现实,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故事对准欲望和人性的黑洞,它隐喻未来也映射当下。
《西部世界》有着太多微妙的隐喻与细节,神出鬼没的苍蝇,自动钢琴记忆板上如盲文般凸起的斑点,都在暗喻着生命与死亡,程序与脱轨的母题。更何况霍普金斯扮演的那位忧虑的老人,他的念旧与前瞻,哲思和不安,都给这个故事染上了一层高深莫测的思辨色彩。
像所有同类型作品一样,《西部世界》在惊悚和科幻之外,注入了浓稠的悲悯色调与现实拷问,在要求一个人具备情感交互能力、理解力和分析力的同时,又努力隔绝自由心智的产生,这本身就是近乎残暴的悖论。把一个智能生物工具化,取缔他们对于自由的追问和对自己权利的反思,最后催生出的只能是反噬自己的灾难。几乎所有反乌托邦的科幻作品都在书写这样的主题。去年那部《真实的人类》以及《机械姬》同样用相对小格局的故事讲述了这一切,而《西部世界》把智能人变成了一个个玩偶,把他们生存的环境变成了游乐场,看似一切都是可控的游戏,在安全范围内供人消遣,但实际上,这一切怎么可能可控?“游戏”和“玩偶”的概念设定不只是这个故事本身的需要,更是一个庞大的隐喻,他囊括了整个人类世界,某种程度上说,这个真实世界也无非一个游乐场,每一个人也都成为了玩偶。
如果对照1970年代的同名电影来看《西部世界》,会发现一些特别有趣的东西,40年之间,发生了很多科技的演变,有一些沿着人类的预测踏步向前,有一些旁逸斜出走向了出乎意料的方向。如今的很多日常已经超越了当年的科幻,但也有很多东西仍止步于幻想,但重要的是,40年来,那份对于奇点降临的恐惧一直未曾改变。
其实,仔细想想,那份恐惧并非针对人工智能,而是针对人类自己。正是因为人工智能最终沿袭了人性中的一切光亮和黑暗,人们才如此忌惮那个未来。所以,我们不是恐惧奇点来临,我们是在恐惧人性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