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iles Harvey / 纽约客

  Liwen & eve & 豆子 & Scarlett/译读
  1999年,时年28岁的英国讽刺作家查理·布鲁克(现在是一名电视导演)正处在人生的低谷。在20多岁的大部分时光里,他作为冷门游戏杂志《个人电脑空间》(PC Zone)的自由撰稿人,充分发挥着自己淫秽下流及愤世嫉俗的幽默感。他定期发表有关电子游戏文化的《网络笨蛋》系列连环漫画(“Cybertwats”),副刊栏目《病假条》(“Sick Notes”)则向订阅者征集仇恨邮件,并以善意回应。但作为一个肄业于威斯敏斯特大学的游戏狂,布鲁克感到缺乏方向。对他来说,在聚会上解释自己如何维持生计是种折磨。他有一次告诉记者,“ 他们看着你,好像你在说,‘我的工作是填色。我有几本填色书,我填色就行了。’”他想过编剧,但随后就陷入了自我怀疑。他“像只虚弱的海狮”一样困在沙发上,每次花好几周的时间绷着脸看真人秀、选秀大赛、名人节目——这些节目当时开始成为英国节目的主流。有一次分手之后,他甚至把电视机挪了位置,就为了能一直躺着看电视。
  为了给散漫的生活带来秩序,布鲁克开了一个网站,下决心每两周更新一次。他给自己的网站取名TVGoHome(灵感来自于一幅排外色彩的涂鸦),往上贴一些耸人听闻的虚构电视节目单,以这种形式将自己的推断天赋发挥地淋漓尽致。网站风格模仿了电台时代(Radio Times)——这档热门的电视指南节目不久前还是BBC旗下的刊物。布鲁克的节目单将读者带入了一种交替现实,暴力淫乱的倾向在全国人民最爱的几档节目中暴露无遗:
  1:45 爱爆呆瓜头
  机器人假扮魅惑女郎,花上数周时间引诱保守的呆瓜走进花园大道,只要“爱”字说出口,隐蔽装置就爆炸。观众可透过隐藏摄像头看到滑稽全程。
  
  3:30 绑着你爸爸
  问题青年把胳膊、腿和臀部与他们的父亲绑在一起,从肩膀的高度看大尺度的色情片,感受自己的勃起唤醒他们的父亲。
  12:50画鹅还是战争
  抢凳子型电视竞赛节目,送两位单身老汉飞越一片非洲战区,他们的任务是用一块煤在铁铲后画卡通鹅。画出最有趣鹅像的作者可以享受妓女含着一嘴的蜂蜜慢慢给他口交,而输家要空降到狂暴战场上,只带一个垃圾桶盖,一只发条手枪和额头上的网络摄像头。
  英国一直欣赏怪人和愤世嫉俗者, TVGoHome很快就吸引到了每月10万多位读者。布鲁克于2002年停更了网站。但时至今日,我们很难不把该网站视为《黑镜》的原型。布鲁克的这一备受赞誉的系列剧集诡异地透视未来,描述了科技创新带来的始料未及的后果。和TVGoHome类似,《黑镜》也是由假想的恐惧所驱动。作为故事选系列剧,它每集相互独立,有自己的虚拟世界和演员。有几集用现有的科技作为噩梦场景的基础:如果匿名者黑客组织或者其他黑客利用你不堪的互联网浏览历史来勒索你,你会怎样做?如果有演员通过实时运动捕捉系统控制一个卡通人物,打着反建制派的旗号参与国会议员竞选,最后还成功了,会招致什么后果?其他几集描绘的惊悚场景发生在未来:植入颈部的微芯片可以记录生活,而且可以随意回放记忆,这是怎样的一种体验?如果有某种软件程序可以让我们与逝去的爱人建立联系,用逝者的数码足迹创造他的化身,你会如何选择?
  2011年,该剧在英国第四频道首映之后迅速风靡全球,许可权销售到90多个地区。2014年,奈飞公司购入了《黑镜》前两季在美国的独家在线播放权。去年,布鲁克和长期合作伙伴安娜贝尔·琼斯与奈飞签署了新拍12集的合同。(据称这笔交易价值高达4千万美元)《黑镜》回应了全球面对科技突飞猛进所产生的不安;布鲁克的观众已经知道,未来突然来临会是什么样——引用他在卫报每周专栏上的话说就是:意识到“我们已经深深插进了未来”。上个月,在第三季发布的当天,几个著名的网站因网络攻击而瘫痪,包括音乐网站Spotify, Reddit新闻网和奈飞。
  斯蒂芬·金在推特上说《黑镜》“又恐怖,又有趣,而且充满智慧。它有点像《阴阳魔界》,但是限制级的版本。”扎迪·史密斯认为这部剧是几十年以来出现在英国电视上的最好的作品。“它远远超出了其他所有剧,是对狗屁电视的终极评注,”她在邮件中写到,“它让我想到了TVGoHome,因为它充斥着强烈的愤怒,但它的构思又那么完整精妙——假想的科幻元素令人敬畏。”
  今年5月,我见到了45岁的布鲁克,他在哈普斯顿教堂出外景——《黑镜》剧组正在南牛津郡的这个形状不规则的乡村别墅里拍摄第三季第二集。“TVGoHome平铺直叙地展现了一些骇人的想法。”他说,“而其中的很多都已经实现了。有人前几天给我发了一个新剧的链接。有点像《乔安娜·林莉和狗游泳》。他们就直接说‘这是照搬TVGoHome的。’”
  布鲁克弓身坐在苹果笔记本前,屏幕的弱光照亮了他灰白的卷发、狡黠的眼睛和忧郁的嘴。他真人散发出一种消极的活力,尽管比起作品带来的作者形象,他表现得更温和、更犹豫。一大堆剧组成员正准备拍摄楼上卧室的一幕。房间最多能容纳15个人,所以布鲁克和他的制作人琼斯在楼下的橡木厅通过实时视频连接监控当天的进程。“我猜如果房间里有16个人的话可能整层楼会塌掉吧,”布鲁克说,“但都没在门上说明人的重量或体型,很不靠谱啊。”
  “我们昨天排练的时候,查理真的在数人头,”琼斯说。他们的关系好像建立在深情的相互嘲讽上,“他真的怕楼会塌。”
  “讲真,我害怕的东西多了。”布鲁克说。
  布鲁克在《黑镜》中刻画的科技版反乌托邦式场景看似遥远,但他对细节的极致关注给整部剧赋予了极高的可行性。“我对科幻作品从来不感兴趣,那种额头像一只牛角包的外星人飞越阿尔法-6区的剧情啊什么的。”布鲁克说,“我不能以此为基础。”他立意高远的故事往往基于凡俗人生。他的另一部故事选系列剧《阴阳魔界》集中描述了那个时代周边环境的多疑,而它与《黑镜》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在不同流派间轻松切换,调用的各种场景从警匪片、厨房水槽剧(译者注:上世纪60年代左右在英国兴起,具有现实主义色彩,描绘了普通英国工薪阶层在拥挤公寓里的琐碎生活),到80年代的音乐短片和女性卫生用品广告。显然,这些作品的创作者花了很多小时在屏幕前看各种节目。但是剧情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家庭:布鲁克深知,恐惧始于家中。
  第一季第三集《你的全部历史》讲述了一个关于微芯片的故事——这个叫做“记忆粒”的芯片能够记录你的一切记忆。画面中,一群三十左右的人围坐在餐桌边聊天,他们看起来都衣食无忧。其中一个人说到她“没有记忆粒”,大家突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是因为政治原因么?”另一个人问。“抱歉,但我离不开它。”第三个人说道。令人不安的不是这个新事物带来的冲击,而是它给我们带来的启示。我们都议论过坚决不使用智能手机的人,没有脸书或者推特的人也曾因为身边人都在用而感受到一丝不合群。
  《黑镜》的每一集都立足于常规事件,这也是为什么它决定性的逆转往往能带来更大的冲击。首集《国歌》的故事发生在虚构的英国,王室中很受欢迎的成员苏珊娜公主被绑架,释放她的唯一条件,是直播首相与一头猪性交。“这个想法其实早就有了,”布鲁克说,“最开始想写一个备受爱戴的公众人物在胁迫之下,不得不直播与猪性交。社会对此会反应不一,而且拍完怎么过审啊?”几年后,他在看自己最喜欢的几部剧之一《反恐24小时》,突然有了一个新主意。“我当时想,天啊,还可以这么玩,”他说,他的语调再现了刚得到启发时的那种肃然起敬感。“要做,就做得直白点。”
  2010年,布鲁克和琼斯带着这个想法和几篇其他故事见了当时英国第四频道的喜剧主管,谢恩·艾伦,提出要拍新节目——艾伦当时已经决定把布鲁克的第一部作品《死亡片场》(2008)拍成电视剧。这部剧以真人秀《老大哥》片场为背景,讲的是外界已经遍地丧尸,而《老大哥》片场的这些人最后才知道这个消息。(最妙的笑点在于,外面已经没有活着的观众了。译者注:片场人员对外界情况一无所知,当有人进来避难时,他们也认为这是制片方设下的游戏环节。)这部共有五集的剧获得了口碑和商业上的成功。但艾伦不是很看好《黑镜》,尤其是《国歌》。
  “有些东西你看一眼就会想‘这样不太好吧’,”艾伦现在在伦敦市中心的BBC总部负责喜剧栏目,他最近和我分享了当时的感受。“当时我老板也不看好它。”有那么一瞬间,大家考虑过换一种动物。“换只鸡?”在我的逼问下,他告诉了我更多细节。“还是一只马?那场对话像疯了一样。”
  商业可行性也是一个顾虑。相比于美国,英国电视剧的预算很低,很多英剧发行人都在负债拍摄,他们的节目一般都是打包出售给国际市场。这种每集都是一个独立故事的剧集拍摄成本高昂,而且市场一般不大。但他们还是半信半疑地给了布鲁克一次机会。艾伦几天之内就写出了《国歌》前十五页的剧本。“太爽了,太妙了,”艾伦回忆道。他说,要不是布鲁克水平高,根据这种故事前提写出来的故事肯定荒唐不堪——他天生擅长“把荒谬的想法说得有理有据”。
  有几集《黑镜》中的科技其实我们已经有了,《国歌》就是其中之一,只需要社交媒体和电视台,这部剧的阴暗构想就可以成为现实。布鲁克也通过这部剧告诉半信半疑的我们:英国政府确实会愿意向绑架分子的要求妥协,更不用说给英国首相迈克尔·卡洛提的这个要求。滚动播放新闻、图表、民调结果和推特的屏幕贯穿了全剧始终。我们还得以一瞥油管上播放的被绑架公主的视频,点击量高达19345973次——似乎是为了有意嘲讽,画面中这个视频收到的“赞”(8471个)比“踩”(8004个)还多。
  剧中还有这样一个画面,卡洛的妻子简在滑动屏幕查看推特推送,她表情越来越委屈,好像随时都会落下泪来。
  羊民们醒醒吧 这是精心伪造的——让你们同情首相 然后也门就被轰炸了 #首相日猪 #绑架
  哼哼卡洛哈哈哈#首相日猪 #绑架
  他干那事的时候最好别想着他老婆 不然硬不了!#日猪勇士卡洛 #首相日猪
  
  和《黑镜》系列其他剧集一样,《国歌》总长45分钟,看得人胆战心惊。但如果不关注首相夫妇婚姻如何在事件发酵的过程中一步步走向危机,我们就不会感觉那么痛心,也不会感觉那么沉重。
  家庭生活也是《游戏测试》一集的焦点。该集拍摄地在牛津郡的哈普斯顿教堂,布鲁克说这集是《鬼玩人2》的“惊悚剧”风格。剧中,瓦耶特·鲁塞尔扮演的美国背包客库伯因为信用卡被黑而被困在伦敦,这是他环游世界的最后一站。为了赚够回美国的机票钱,他想找份工作。看到一家视频游戏公司在网上发广告,要找游戏测试员,他决定应聘。这家公司在测试全新的“互动性增强现实系统”,将一个叫做“蘑菇”的东西植入他的神经系统,并根据他内心深处的恐惧,为他制造相应的视听幻觉。布鲁克在开场几分钟铺垫了男主角家庭的烦心事:因为父亲最近阿兹海默症恶化离世,他和母亲的关系骤然紧张起来。一天早上,他收拾行李,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家,不想吵醒母亲。布鲁克很擅长细腻地刻画出这种冷冷的讽刺:库伯逃离了家庭,却落入了高科技塑造的另一个“家”,而且比真实的家更痛苦、更黑暗。
  在哈普斯顿教堂的时候,有人喊:“安静!时间到了!”布鲁克和琼斯戴上耳机,围在开放式壁炉前面的视频监视器旁。画面中,鲁塞尔倒在一张四柱卧床边,哀求游戏公司的两名工作人员关掉增强现实系统。开拍这一幕前,布鲁克告诉鲁塞尔,要演得比之前还要投入。因为鲁塞尔此刻已经发现他所处的环境非常恐怖,所以他应该感受到相当程度的错乱。鲁塞尔再次发起了演技冲刺——“停下!”他不断哀嚎,声嘶力竭,被两个面无表情的肌肉男拖走了。这时,布鲁克眉毛动了一下,然后皱起了眉头。这一幕应该是得到了他的首肯。
  布鲁克出生在牛津郡小镇布赖特韦尔的一个贵格会(译者注:基督教新教的一个派别)家庭里,小镇离哈普斯顿教堂不远。他的父亲是一个社工,母亲在礼品店里工作。布鲁克的外祖父母曾积极参与“核裁军运动”。布鲁克谈起小时候看的一些电视节目,似乎至今也没有摆脱这些节目带来的影响。BBC有一档热门科普节目,叫“Q.E.D”,在1982年的一期中,节目组设想:如果一百万吨核弹在伦敦市中心的圣保罗大教堂爆炸,会是怎样一番景象?那集节目中,观众可以看到一张伦敦地图,大部分被红色阴影覆盖。一个不带感情的旁白说道:“在这七英里的半径之内,比如在荷兰公园大街上的店铺,核弹对直接暴露在外的皮肤的作用是一样的:它会像肉店橱窗里的肉一样。”然后画面切换成了一连串的快放镜头,展示油脂从吊起的猪尸体上不断渗出。
  布鲁克告诉我:“我仍旧觉得自己会死于一场核浩劫。”当时我们正在一辆双层餐饮拖车的一层吃午餐,它停在哈普斯顿教堂不远处,专供演员和剧组人员就餐。他继续说:“我觉得我的悲观主义就来源于此,我记得有一次历史老师讲了一整节课,然后在快下课的时候告诉我们‘这些都无所谓了,反正我们最终都会把自己炸死。’当时我想,‘哦,好吧,那我就不用参加考试了对不对?’”
  布鲁克对电子游戏的热爱始于七十年代末的一个午后,在去游泳馆的路上,他第一次见到大型游戏机。他告诉我:“能够控制屏幕上发生的事情,这感觉真是太神奇了。”即使没有足够的钱,他也会一边看着游戏的演示一边移动操纵杆,假装是自己在玩。他说:“这种感觉从来没有真正离开我,后来每出一种新的游戏控制器,我都非买不可。”
  1999年,布鲁克认识了另一个搭档克里斯·莫里斯。莫里斯是伪时评风格喜剧《今日之日》和《黄铜眼》的创作者,许多人觉得它们是英国电视喜剧的高峰。莫里斯本人也是TVGoHome的崇拜者,特别喜欢里面反复出现的人物内森·巴利——“一个在伦敦从事媒体行业的上层中产阶级混球”,成日忙于社交、在酒吧当DJ、花高价理发——一系列(布鲁克虚构的)纪录片忠实地记录了这一切。莫里斯向布鲁克提议,把巴利和他所代表的空洞无物的新媒体行业现状改编成一个情境喜剧。
  布鲁克形容《内森·巴利》“在当时看来就像是科幻片”,现在看来,它像是《黑镜》的研发中心。剧里充斥着各种高科技的小玩意儿:巴利的手机Wasp T-12可以当做相机、投影仪和MP3播放器,比第一台iPhone的诞生还要早好几年。布鲁克说,“它也有应用,不过是实体的,我们没料到这些东西会出现在屏幕上。”他回忆,在制作这部电视剧时,他和莫里斯经常对“背景中出现的一张海报的字体争论很久”。
  作为《黑镜》的制作人,布鲁克同样一丝不苟。每一集的可信度都建立在虚构的反乌托邦世界内部严丝合缝的逻辑之上,所以他会尽力排除拍摄和剪辑时无意引入的任何漏洞。在第三季第二集《游戏测试》中,一个电子游戏公司的员工向男主角库伯保证,他在测试中看到的幽灵都是全息投影,不会伤害他,但这个说法变得越来越可疑。在他和一个亦真亦幻的女人打斗的场景中,一瓶酒被碰掉在地上。布鲁克、琼斯和这集的导演丹·特拉亨伯格,考虑到不同的道具和人物处于不同层面的虚拟现实内,花了很长时间讨论酒瓶是否会碎掉。(他们的结论是会。)在新一季涉及虚拟现实的另一集《圣朱诺佩洛》中,两个主角被困在了大雨里。随着拍摄的进行,布鲁克开始怀疑在这个特定的世界中究竟会不会下雨。他和导演花了一个半星期来讨论这件事情,最后不得不妥协,承认自己“是在钻牛角尖”。
  布鲁克决意让《黑镜》中的电子设备、屏幕以及用户界面看起来真实可信。他说:“在好莱坞电影里,如果主角收到一封电子邮件,你会看到屏幕上一个巨大的信封图标不停地转来转去,我们试图避免这种矫揉造作。”第二季第一集《马上回来》介绍了一种帮助痛失至亲者的软件:女主人公的丈夫不久前在一场车祸中丧生,她收到了一封来自在线书店的邮件,标题是“玛莎,与你有相同处境的人买了这些书”,正文中列了一长串帮助人们战胜悲痛的辅导读物,每本书都附带顾客评价。电脑屏幕和玛莎生气的反应在剧集中出现的时间大概不超过一秒。(在本集展现的未来世界中,只需要握拳然后打开手掌就可以删除邮件,就像把一张纸捏成团扔掉一样。)但是这个小片段象征着无数个人空间被入侵的瞬间——孤独被数码技术切割成千万个碎片,不复存在。
  根植于这部剧令人毛骨悚然的预言之下,是布鲁克对人们的欲望(或可能被激发的潜在欲望)的精准把握。人们经常给他发电子邮件和推特,告诉他真实世界的哪些进展和剧中的细节相吻合。最近,三星为一种“智能”隐形眼镜申请了专利,这种隐形眼镜能够将图像直接投影到使用者的眼中;《你的全部历史》的主角们使用了相似的设备,一种实时的摄像机,可以忠实地记录和回放他们的生活。
  《国歌》的播出时间是2011年底。去年,在一本未经授权的英国首相大卫·卡梅伦传记中,作者匿名引用了一名议员的话,说卡梅伦在牛津大学就读期间,曾经在一个精英俱乐部捉弄新人的环节中,将自己的“隐私部位”放到一头死猪的嘴里。这件事情自然很快在推特上传开了,但BBC和其它传统新闻机构一开始拒绝报道。事态的发展跟《国歌》简直如出一辙,甚至剧中推特上大家使用的标签——“#首相日猪”和“#日猪门”——也真的出现在了推特上。
  
  “谁能想到日猪的那一集竟然是最贴近事实的?”布鲁克说道,“我之前对此毫不知情,从没听过那个传言。所以,这个故事传开的时候,我完全傻眼了,而且有一小段时间特别害怕真实生活只是为了迷惑我的虚拟现实而已。”他吐了一口气,说:“我希望这别再发生了。”
  尽管有很大的想象空间,但布鲁克的作品通常会描述一种特定的性格:一位任性的、心存不满的年轻人,心中的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内森·巴利花大把时间试图赢得一位有偏见的写手的认可,这位写手名叫丹·阿什克罗夫特,写的文章都不怎么出名,他在文章里嘲笑自己周围的“傻瓜们”,那些“自负的消费者奴隶们”,“拿着傻瓜都会用的手机,唠唠叨叨说个不停”。TVGoHome列的一个清单里描述了《英国最令人愤怒的失败》(Britain’s Angriest Failures)这一系列纪录片中的一集,讲了一位男士“向人们解释一个只会狂笑的阴谋小集团如何操控电视上的一切,他们任人唯亲,不顾一切地用愚蠢的垃圾填满各种电视节目,而自己却穿着脏兮兮的毛巾布睡袍,瘫倒在电视机前抽大麻。”
  2000年,布鲁克开始把注意力集中到制作讽刺新闻节目《11点秀》以及给《卫报》写电视专栏。几年后,这一专栏发展成了一个叫做《热播节目大扫描》的每周评论节目,在节目中布鲁克舒适地坐在他伦敦南部公寓的客厅里,讽刺地将电视节目的基本构成要素分门别类(“节目主持人基本上是假想的朋友,他们可以分为四大类”),他还直接对着摄像机很浮夸地发表谩骂式的长篇大论。
  将脾气暴躁、整天瘫坐在沙发上的专家和布鲁克本人区分开来并非易事。早些时候,《11点秀》的制片人谢恩·艾伦跟我谈到了新年前夜的聚会,布鲁克一声不吭地自己在椅子上坐了大半个晚上,然后突然站了起来,开始放英国硬核朋克乐队Anti-Nowhere League的《我恨人们》这首歌(歌词:“我恨人们,我恨人类,我恨人们,我恨你丑陋的脸”),然后“当着屋里所有人的面开始扭屁股,一字一句地跟唱,唱完后直接坐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2008年,布鲁克的一个仰慕者给了他一篇恶搞英国流行乐队原子少女猫(Atomic Kitten)成员凯丽·卡托娜的文章。卡托娜有吸毒史,最近现身日间访谈节目《今天早晨》,宣传自己新的真人秀系列。很明显她当时喝醉了,会时不时胡言乱语。文章形容卡托娜是一个“脑回路搞笑的前女团成员,一个只会受精的木偶”,还是一个“惹人厌的少女妈妈”。(译者注:卡托娜先后结过三次婚,生了五个孩子。)收到这样的文章让布鲁克觉得受到了羞辱。“我搞不懂这两者哪个更糟糕,”他在《卫报》上写道:“究竟是他们写了这篇文章,还是他们觉得我会认为这样的文章很搞笑?”
  2010年,布鲁克停止了专栏写作,和康妮·胡克结了婚,胡克之前曾担任BBC经典儿童综艺节目《蓝彼得》的主持人。他们现在有两个孩子。“这好像在你脑袋里安装新的软件,”布鲁克说,尽管他否认做父亲这件事磨掉了他的一些棱角。“真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我的脾气更差了,因为我死后会和我在乎的人天人永隔。”
  《黑镜》同布鲁克所做的其他事情一样粗俗大胆,但很明显布鲁克在创作《黑镜》时也考虑了他固有的厌世会带来的风险和限制。《瓦尔多时刻》讲述的是一只蓝色的卡通熊瓦尔多成功竞选了国会议员,心存不满的社会大众对沃尔多粗俗的反传统政治形象青睐有加。2013年播出时,影评人对它并不买账。布鲁克告诉我,他也认为故事的结尾直接跳到了一个由沃尔多主导的全球性警察国家,可能太过突兀。(译者注:在警察国家中,政府认为自己是人民的监护者,可以在缺乏法律程序的前提下,直接违反人民意愿,以行政力量控制人民。)现在看来,这一结局很有预见性。11月8日晚,随着特朗普成为美国总统的可能性越来越高,《黑镜》的推特账号写道:“这不是电视剧。这不是营销。这就是现实。”
  布鲁克早期的作品里也不乏《黑镜》里那样愤世嫉俗的人物,但在《黑镜》中他们更多了一分微妙的气质和 怀疑精神。在《瓦尔多时刻》的高潮部分,杰米·索尔特,这位给沃尔多配音的抑郁喜剧演员,试图补偿他来自工党的年轻对手,因为在竞选期间沃尔多葬送了她的职业生涯。这位工党候选人并不领情。“我至少一直在尝试——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去代表一些东西,而不是逮到什么就抨击一番,”她说:“如果你在宣扬革命,那很了不起。但你并不是,因为宣扬革命需要勇气。还有一套理念。你现在有什么?你是谁?你代表了什么?”索尔特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也没能给出问题的答案。
  我问了布鲁克同样的问题:他认为自己“代表”什么。当时我们正在戈尔酒店共进午餐,这家高档酒店坐落于肯辛顿的一条林荫道上,就在皇家阿尔伯特音乐厅转角处。听到我的问题他停了下来。“这是个相当让人头疼的问题,”他说。
  据布鲁克自己所说,他第一次受到认可是因为“站在帐篷外朝里面撒尿。”但他并不是一个革命者;他的世界观本质上是很谨慎、很人文主义的。“我认为人性本善适用于大多数人,”他说:“当他们不得不进行某种肮脏的勾当时,通常是出于害怕,或是因为他们没能充分利用自己所掌握的事实。《黑镜》大致就反映了这一点。通常都是有某项弱点的人最后搞砸了一切。世界上并没有那么多整天捻着小胡子算计的恶棍。但我是一个爱杞人忧天的人,我确实认为事情一不小心就会朝着十分恐怖的方向发展。”
  美国作家索尔·贝娄曾把人类描述为“还没稳定下来的动物。”大多数人,他写道:“永远不会获得平衡并且……从本质上来说都吹毛求疵、焦躁易怒、极度不安,他们从自身的苦难中寻找解脱,因为得不到而十分愤怒。”布鲁克塑造的作品反映了他对人类的直觉理解和贝娄相同。贝娄所塑造的角色在意识形态和宗教中寻找解脱;布鲁克的角色饱受悲痛、无聊、孤独和绝望的折磨,很容易被科技最优化所承诺的稳定所吸引。像所有类似的承诺一样,科技最优化所给的承诺也被证明是海市蜃楼,而且人们要为自己的一厢情愿付出代价。
  侍者拿来了账单,布鲁克坚持买单。刷卡机的键盘随着他在上面输入密码哔哔作响,然后突然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尖叫。
  “啊,密码不对是吗,”他说:“稍等。”
  他试了另外一组数字,还是不对。
  “我发誓密码是对的。”
  侍者礼貌地微微一笑。
  “我能再试一次吗?”他问道:“还是再输错,就会被锁卡?”
  最后布鲁克付了现金。我们起身离开的时候,他告诉我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这似乎回答了我之前的问题。布鲁克代表了这样一个世界:不管科技变得多么先进,人类的错误还是要得到慷慨的体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