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我迷迷糊糊感觉房子在摇晃,茫然思索发生了什么,小乔已经嘟囔出答案:“大周末的,谁啊, 这么早搬家。”她翻个身继续睡去,我全醒了,爬 下床,走向阳台。
我钻出窗帘,一个巨大的阴影挡住了晨曦。就隔着一个门洞,搬楼机已经抽出两个标间,正在小心翼翼抽最后一个。对面和两边的阳台也站着几个 人围观,或者边洗漱、晨练边围观。有小朋友大呼小叫地跑出来,被母亲拽了回去。
搬楼机将最后一个标间完全抽离,举着一套三 间缓缓转身,在两边的楼体上交替挪动液压臂,然 后缓缓迈步,从我面前走过。走出楼间绿化带,走到大路上,开始折叠,变形成一辆重型卡车,载着套间拐个弯向市里驶去。
我艳羡地看着搬楼机的背影,回忆我见过的邻 居,谁会是这房子的主人,没什么印象。新房位很 贵吧,还贷压力大不大,不管怎么说,他们的生活迈上了一个新台阶。
小区恢复平静,我的困意全消,若有所失地走 回屋里。“房位”,家用 AI 接收指令,投射出全息 体,登录 x 房。随手翻了一阵,感到有些沮丧,四 环的房位太贵了,我现在全部的现金流,加上公私 信用额度,只能往市里蠕动一点点,还在五环上绕圈, 没什么意义。
我不甘心地想,不能往里走,那往外?现在流 行七环外置办度假房。快消组的杰瑞上月就入了一 套,叫同事们周末去芭比 Q,显摆。标间本身没多 少钱,七环房位不算贵,不如买大点?“x 科”, 这套就是在 x 科买的,有之前的行为数据,给出区
位和预算,AI 很快报给我一批还不错的选择。 我就是看看,不打算现在买。它会耗尽我所有 的余地,但毕竟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这个事实让 我感觉很好。我马上要三十岁了,已经做到全国一 流公关公司的总监,床上躺着搞艺术的女神,在帝 都应该算混得比较好的吧,我搓着自己的下巴得意地笑。 越想越得意,来了兴致,我爬上床,对小乔上下其手,她小声抱怨,但也没有强烈拒绝……进入贤者时间,又畅想了一阵未来,困意袭来,昏昏睡去。
项目
再醒来已经是中午。叫了外买,x 团的无人机很快送到阳台。和小乔正慢悠悠地吃,AI 提示公司临时会议。我叹口气,点了确认。这种信息不透露 任何实质内容,但这么着急,肯定是危机公关。有 人有麻烦,才会来找我们,我的工作就是帮人解决 麻烦。
麻木地召唤飞行车,迅速把剩下的食物填进嘴 里,AI 已经将车驶出楼顶停车场,停靠在阳台, 我给小乔一个吻,跳上车向公司飞去。走到半路, 又来了信息,直接去客户那开会。我重新定位,向 MULE 公司飞去。
我对这家公司略知一二,抓紧时间再做些功课。 在服务外包业号称全球第三,也是我们公司的供应 商。一直线上交接,终于要在线下见到本体。说实话, 他们出活很快,但质量不怎么样。当然现在他们是 我们的公关客户了,这话我是不会当面讲的。
飞近 MULE 大厦,看见楼前面围了一堆人。和 MULE 的主机确认预约,引导我的车停靠在会议室 楼层的阳台,把我放下来。车子自行去楼顶,一辆 豪车紧跟着进停,看着眼熟,果然是我们公司的大 老板庄尼。
尽管已经有心理准备,公司对这个客户的重视 程度,还是让我吃一小惊。赶紧和老板打招呼,装 模作样地伸手去扶,他摆摆手。跟着庄尼进了会议 室,对方已经正襟危坐。按刚做的功课,中间那个 是 MULE 负责公务事务的高级副总,感觉养尊处优 惯了,人有点呆。
“废话不说了,你们进来时看见地上的人了么, 周六请你们过来,就是因为他们……”
“上个月我们调整 KPI,降低了绩点,直接影 响到十八万员工。我们做任何决策还是很慎重的, 作为补偿,授给他们一些期权,大部分都接受了……”
“但是有三万多……到昨天下班时联署 34183 人,因为他们合同的余期比较长,受影响比较大, 呃,主要还是对公司的发展缺乏信心,在网上串联, 坚持要求公司执行原来的绩点。”
“我们全球有 260 万员工,260 万双眼睛盯着。 公司未来要发展,调整是免不了的,不能开这个先例。 和他们的代表非正式沟通过两次,提了一些别的补 偿方案,都没有结果。结果今天早上有些工人跑到 公司门口来闹事……”
“和你们交个底,公司计划今年内上市,在这 个敏感时期,谁也不想出这种事,你们正名是危机 公关的专家,请你们来,有两个任务,首先,把这 件事的负面降到最小,其次,做工人们的工作,让 他们散了,不要再闹了……”
庄尼痛快地承诺了第一件事,公司的优势就在 媒体资源,社交网络也是驾轻就熟,但第二件就有 些犯难,他转向带来的下属:“你们有什么意见?” 一阵沉默,是我表现的时候了。
“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能不能在工人代表 里建立一些私人的联系,可以适当地……满足他们 的需求,由他们居中协调,比公司出面更有说服力。 至少采取下一步行动前,我们能得到预警,免得像 今天这样被动……”庄尼和高级副总交换一个眼神,我知道他们听进去了。
散会回家。这单基本拿下,但事情非常棘手, 会上并没有讨论出什么实质的办法。先不管它,继 续过我的周末二人世界。
周日早上意外地收到庄尼的私人信息,要求来 我家做客。无事不登门,应该和新客户有关。能亲 近领导总是好事,我精心准备一番,打扫干净,订 了豪华外卖,让小乔打扮地美美的。
庄尼准时如约而至,给我和小乔都带了精致, 但又不过分贵重的小礼物,客套地赞美了小乔,回 顾了家庭日和她的一面之缘,小乔听了很受用。老 公关、老男人出手,不经意间便恰如其分。
小酌几杯,庄尼若有所思,言归正传:“二三, 昨天你的提议很好,我认真考虑,沿着这个思路又 拓展一下……不如我们直接打进去,从内部瓦解他 们。”他没有按照公司惯例,称呼我的英文名,记 得我刚进公司时他还叫过我小吴,而是直呼我的名 字,以示亲切。
我有不祥的预感,果然他摆出一副威压的表情, 眼神犀利地盯着我,语调却很诚恳,这老狐狸真是 戏精。“堪当这样的重任,一定得是非常优秀,又 值得依赖的人。我想来想去,全公司上下你是最理 想的人选。”
他恭维了我,又转向小乔:“按理说,我可以 用我这点小小的权威,用公司利益的大道理,直接 派他去,但是这个项目非比寻常,恐怕要让你们短 暂分开一段时间,想起家庭日上你俩金童玉女,感 情默契,觉得很过意不去,所以我还是亲自过来, 征求他,也是征求你的同意……”
又给我画个饼,“解了 MULE 的燃眉之急, 以后就是我们的长期客户,业务你很熟悉,这样的 大客户,对接他们怎么也得是高级总监。我现在不 能保证什么,你也许年轻一点,但只要立了头功, 肯定优先考虑你……”
饼越画越大:“给你交个底,公司现在十一个合伙人,戴维德一直病休,还有两位创业的元老, 这两三年就到点退休了,实缺三人。到时会补充一 批新血……我看好你,好好努力!”
老板话都说到这份上,小乔明显也被他说动了, 我表个态,和老板碰杯:“保证完成任务!”庄尼 很满意,“拜托了,兄弟!具体明天再说……”又 扯些闲篇,上豪车走了。
送走老板,我团在悬浮椅上,陷入沉思。话好 说,可是事难做。小乔挤上来:“恭喜吴总,前程 似锦,小女子下半生的荣华富贵,就指望你啦!”“我 做的事太俗,上不了台面,还是你们搞艺术的高大 上……”“自古以来,艺术都要靠金钱和权力 包养……”
周一上班,又和 MULE 开会,计划得到他们 的认可。先行缓兵之计,和工人们约定 45 天后举 行正式谈判,到时不行的话再找理由拖延,在这段 时间,加紧开展我的潜伏计划。
逐项细化落实,我的身份是从西安职场调配来 的人手,MULE 方面会给我做全套的履历。我先熟 悉一下“新”工作,认识几个工友。然后 MULE 人 工干预调度的算法,派发任务时,把我和工人代表 依次分在一组,从而能接近他们,寻找机会。
根据 MULE 的前两次沟通,以及从其它渠道 掌握的情况,主要有四个工人代表,三男一女。我 认真看了这四个人的资料,记了一些信息,没什么 头绪。这个妹子的照片还挺好看的,坚毅质朴,和 小乔是两种款。
具体细节心中有数,我最拿不准的是个人风格。 外包工人和我们,解决方案专家,不只是两种职业, 也是两个世界,两种生活方式。这些对完成任务没 有直接的帮助,却可能不经意间暴露我,丧失他们 的信任。我找了很多资料,包括经济史和相关的影 视作品来看,用心揣摩。
原来我们曾经属于一个职业,叫做白领。白领 相对蓝领而言,取决于穿的制服领子的颜色。有意思。 然后蓝领逐渐被机器人取代,外包工人越来越多, 就和方案专家分开了。
想起父亲是老外包工人,干了十多年。要不要 咨询他?但我不能坦白问这个做什么,恐怕他要担 心我,算了,还是自己摸索。奇怪地是,印象中父 亲几乎没有提过他的工作。
庄尼大笔一挥,划拨一大笔活动经费,又给我 预支了一年薪水。我思想斗争了一天,还是没有抵 抗住七环度假房的诱惑。买买买!
忙碌一周,能准备的都准备了,剩下的就是实 战,见机行事。周末好好陪陪小乔,我骗她出来郊游, 在买好的房位附近停车,边聊边装作随意地引着她 往过走。
和 x 科客服约定的时间,果然一台搬楼机载着 套间驶来。七环的位置,加上度假房的概念,框架 普遍不高,我买的是最贵的一层,附送一小块绿地, 可以自己种植。搬楼机就不用展开,直接缓缓将标 间依次推送进房位,开走了。
我走上前,装作好奇打量,“这是谁家的新房 啊,能参观一下么?”说着拿手里的草去捅感应锁, 把小乔逗笑了。门无声地开了,因为接收到我的终 端信号。小乔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喃喃道:“你这把真是发了……”我把她拦腰抱起来,大步走进去。
开始潜伏
在度假房里昏天黑地了两天,周日晚上把小乔送走,赶往火车站,坐夜班高铁去了西安。周一早 上再赶回来,所有环节尽量做地滴水不漏。
从高铁站出来,叫了 x 滴,拉我去共享公寓区。 出了六环,只见密密麻麻的公寓楼,一眼望不到头, 这样的景观充满了六环到七环之间。以前我路过很
多次,都没有什么感觉,直到今天才第一次认真地端详,我要在这里住上好几个月。
到地方下车,我四处张望,回忆代表们的公寓 地址,试图在视野中把他们标出来。当然我谁也看不见,这些房子实在是太千篇一律了。
调度系统派发任务,会考虑当面沟通的需要, 所以公司惯例登记工人的住址。当然也不是总能协 调,特别是当项目很大时,反正共享公寓换租非常 方便,分配到同一个项目组的工人会尽量住得近些, 公司会给一定的补贴。
四个代表不在一个组,近期都换了公寓,离得很近,显然是为了协调反对公司的行动。我也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预订了房间。
在随身终端引导下,向我的公寓走去。这地方 没有导航的话,肯定会迷路。找到楼号上楼顺着开 放走廊,走到我预订的房间前面,向上望去,不由发了会愣。
这些公寓楼的框架设计成 LOFT 户型,层高比 我的房子略高,但租赁公司向造房厂订制标间时, 为了最大利用空间,将每层分两层,每层再分若干间。 这样一个普通的标间就能住四到六人。这些奸商。 正是因为这样的居住环境,外包工人被形象地称为 “蜂族”。
我的房间在二层,爬上梯子,门自动打开。空 间很狭窄,也就五六平米,又很低矮,几乎顶到头, 之所以看上去不是那么小,因为桌子和床都收在墙 里,露出房间另一头玻璃隔断的卫生间。
我测试各项设施,把桌子打开收起来,再把床 打开收起来,这两个家具不能同时打开。这他妈都 谁设计的。我又打开桌子,放下随身终端,投射出 全息体和虚拟键盘,先订把椅子。奸商就不能配把 椅子,设计一个可以收在地板里的椅子。
吃完无人机送来的午饭,开工。登录 MULE 员 工界面,调度马上发来一个文档。很快处理完,发还,客户回复认可,给了一个四星评价。我很得意,简单! 下一个……外包的工作,都是对于方案专家简单繁 琐,但又不够简单重复,能由 AI 替代,还是需要人 来做判断,养活了当今世界大部分的劳动人口。
刚开始还觉得有趣,但这么干了两个小时,我 就开始厌烦,和这些公寓同样千篇一律。第三个小时, 我发怒了一次,碰到一个脑残的客户,把我提交的 文档打回来,并且打了一个一星差评。我拒绝再改, 调度系统把任务转给了别的工人,并扣了我一些绩 点。随便。
五个小时连轴转,终于下班了,我倒在新买的 椅子上。系统提示:“今天您一共击键 45537 下, 划空 3219 米,超过了 8.37%的工友。”这又是什 么奇葩的设定。
晚上出去逛逛,公寓区生活设施倒很齐全,但 是和公寓一样充满过度算计,仅能满足最基本的需 求。娱乐看起来也很丰富,在楼前的空地上,很多 工人开着全息影像跳广场舞,底层人民真是很容易 获得幸福感。
在公寓的第一夜,很晚才睡着。这小房子太憋 屈了。茫然地看着天花板,用了这么多年外包,发 送需求、接收、打分,也有几千几万份了,从来没 有想过后面是谁,怎么样工作。印象中我没有刁难 过工人,不过质量太差的也打回去一些,他们有没 有骂我。
第一天实际上只做了半天工,第二天做满一天, 超过 30.41% 的工友。第三天我更熟练了,超过 52.96% 的工友。这个成绩刺激了我的好胜心,小 半辈子一直拔尖,上学时是学霸,工作了是出色的 方案专家,做这种简单的工作,居然只达到平均业绩。 不行,明天我要挑战一下极限。
第四天起来,我以最大的效率运行,把吃饭喝 水上厕所的时间压缩到最短,终于进入 91.05%的 行列。但实在太累了,我像死猪一样瘫在床上,这份工作的业绩其实和能力无关,和体力有关。 我本来打算干满一周,但第五天早上起来,觉 得手腕有点酸疼,就放弃了,躺在屋里发呆。这几 天一直在想父亲。我才五天就受不了,他可是一直干了十五年。 父亲年轻的时候,外包行业还没有和方案专家分开,他开始做的是类似专家的工作,勤勤恳恳升 到部门经理,但年届四十,还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赶上裁员潮,被迫转到外包行业。
父亲把母亲和我送回老家,自己一个人在北京 打拼,定期寄回工资,供我生活,培养我上名牌大学, 才有我的今天。一辈子呆在老家的人觉得,在北京 工作很体面,不知道其中的差别和艰辛。父亲五十 多就干不动了,肩颈劳损地厉害,回了老家。还好 那时我已经快毕业了。
觉得心里堵得慌,出来漫无目的地游荡。广场 舞渐渐汇聚人流,带动我的心情也好起来,绕着他 们走,忽然眼前一亮,彭思,那个工人代表妹子! 再看另外一个代表刘波也在,两人听一个五十上下 的男人说着什么,表情都很凝重。
我瞬间摆脱了情绪,想起来这里的目的。尽量 表现地放松,远远观察了一会,生硬的资料变成鲜 活的人。我对那个生面孔发生了兴趣,看起来他们 对他很敬重。我给他起个代号叫军师。
第二周开始团队做项目。我认真地参加讨论, 但分配给我的工作,订了另一家外包公司,发给他 们替我做,我躺在床上偷懒。
仔细研究四个人的资料,预判好对付的程度, 让 MULE 给我安排。第一个申珀,是四个人中最年 轻的,阳光大男孩,感觉没什么心机。
一起做项目的第一天晚上,全组的临时同事聚 餐。外包工人的社交很坦诚,我喜欢这种气氛。我 也喜欢上小龙虾,八十一只,便宜又好吃,我以前 那个圈子很少吃。若无其事地和申珀聊了会,就套
出他喜欢玩车,只是被钱包限制,目前只养得起一 辆低档车,脑筋一转,就有了主意。
于是我也成了一个车迷,我买车的时候也确实 研究过一阵,不过我关注的是对应的社会地位,他 是驾驭机械的乐趣。我卖弄一些,果然让申珀觉得 遇到了知音,第三天他已经当我是无话不说的朋友, 我适时地放出诱饵,约他去玩车。
第四天我就“遗憾”地被调走,和方子山分在 一组。选他作为第二个突破口,感觉他家庭负担比 较重,在老家有老婆和两个孩子。我找不到什么共 同语言,只能远远观察。
出奇地顺利,周五晚上全组聚餐,方子山出去 打电话,我悄悄地跟过去,那边显然是他老婆,在 财务上给他施加了很大的压力,似乎计划在老家买 房。我提前回到座位,方沮丧地回来,把终端抛在 桌上,旁边的工友似乎了解他的处境,小声地安慰他。
我盘算,应该直接收买他么?尽管我才来了几 天,感觉工人们都很讲义气,这也许是贫穷才能享 受的奢侈品。那还是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我和申珀约定,周末加班,周一倒休,带他去 了一家赛车俱乐部。 这里消费不便宜,超过外包工 人的经济条件,我谎称老乡是这里的员工,趁周一 下午歇业维护,老板不在,偷偷放我们进来,实际 上是用活动费用包场。申珀没有起疑,玩得很开心。
这种俱乐部是灰色的存在。他们有自己的场地 车辆,供车友们赛车、飙特技,这些是公开的。暗 地里还提供改装上路车的服务。
交管部门为保证无人驾驶飞行的安全,出台了 严格的规章,任何车辆出厂预装 AI,遵循同一套底 层协议,对飞行速度、姿态、运作,等等有一系列 限制,车主不能擅自改动。这当然让暴走族们很不爽, 想方设法破解系统,修改协议。收费破解服务也应 运而生。当然一旦被抓住严惩。
不用我引导,中间休息的时候,申珀果然和俱乐部的技师聊到改装的事。鱼儿上钩了。 这个技师是改装车的大拿,又能说,申珀佩服 地五体投地,按捺不住,想请他破解自己的车。我
赶紧假装制止:“这样不好吧,万一被发现……” 我没有给技师编排剧本,只是他觉得自己的 专业性受到了挑战,这一行都很重视自己的名声, 拍胸脯保证:“相信我,没问题,一定能骗过道路AI……”车辆 AI 必须对道路 AI 保持开放,间断地交换数据,确定状态正常。所以破解系统以后,还得做 一个虚假的镜像,应付道路 AI 的盘察。老师傅给申 珀解释怎么做,玩车的人都略知一二,申珀已经无 保留地信任他,约定这周就上门改车。
另一边对方子山的工作也在稳步开展。资料里 有他老家的住址,我和 MULE 的财务部设计一个方 案,在当地找了一家财务公司,登门拜访。财务销 售开动三寸不烂之舌,向他老婆兜售一份家庭财务 计划。
这是一个略复杂的衍生产品,市场上有很多类 似设计,用复杂的概念和逻辑陷阱,合理合法地骗 取工薪阶层的血汗钱。然而一一这份不是,基本上 公平,甚至对个人有利。
其实很简单,就是以员工未来的工资现金流为 担保,发放低息的购房过桥贷款。名义上是一份委 托财务公司处理家庭财务的契约,但在附加条款中, 用艰深的术语隐藏了这是包含 MULE 在内的三方合 同,由 MULE 提供最后的担保,MULE 已经授权 给当地财务公司。
我和 MULE 财务、人力资源部门,以及外部 的财务和法律专家通力合作,在很短时间内完成了 这个方案。我们精心推敲每个环节,把它搞得够复杂, 超出大部分工人的理解能力,就想让工友们怀疑他 被公司收买。同时又确保法律上没有瑕疵,不存在 向工人代表输送利益,给 MULE 带来商誉和财务的风险。 人资部门很满意,把它加入全司员工自选的福利组合,作为部门今年的一个业绩。随机应变,把 复杂的事情简单化,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就是我 们解决方案专家存在的价值。
人资部门这样安排,我甚至不用再设计,怎么 将方子山买房的消息传递给工友。员工界面每周更 新人资信息,只需要将方子山作为新福利的案例, 所有员工就都能看见。这里的程序问题我们也考虑 到了,附加条款还隐藏了一条,签约方可以向潜在 的利益相关者透露合约内容。
第四周收网。惯例周一下午官网更新人资信息, 立竿见影,第二天早上,愤怒的工友就包围了方子 山的公寓,扬言要揍他。他本来就不是能说会道之人, 情急之下更结巴了。
我正在围观,三个代表和军师来了,方子山把 他们迎进公寓。过了一会,军师出来,劝说人们散去。 又过了一会,代表们帮方子山拿着家当出来,退了 公寓。我想他们还是信任他的,但总要给工友们一 个交待,不能再让他做代表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间, 任务至少已经完成四分之一……
技师给申珀改好了车,他约我去兜风。趁他不 注意,丢了一枚安全芯片在后座下面。这种芯片是 为女性儿童设计,遇到危险时,一触连通公共 AI 报 警。我找人重写,设定为周末在飞行中启动。
我没有亲眼看到,但一切正如我设计的发生, 道路 AI 收到报警,派出警员截停了他的车。他们没 有发现异常情况,可能是警报器误触发。但按照规程, 他们要全面检查车辆。破解系统可以远程欺骗道路 AI,但用专属芯片插入检测,就会暴露。
改装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不会有刑事诉讼,但 申珀还是要被拘留十五天,禁驾两年。我想他也无 法出现在谈判桌上了。
缘份
下一个目标是彭思。我的行动更加大胆,不时 偷偷跟踪她。我为自己辩解,万一被发现,可以谎 称是追求者。跟了一周时间,始终没有采取进一步 的行动。我不知道是自己灵感枯竭,还是享受这种 偷窥的过程。了解越多,会发现她可爱的一面。
这天我惊奇地发现了另一个跟踪者,就那种一 般的小混混。当然他没有发现我,一时闪过好些念 头……是谁派来的,庄尼不信任我? MULE 还雇了 别的人?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加快脚步,缩短和彭 思的距离。
迎面又过来一个,突然前后夹击,拿出不明液 体往彭思脸上喷,她吓得掩面尖叫,蹲在地上。我 愤怒了,我们是解决方案专家,怎么能用这种下三 滥的手段?!冲过去,飞起一脚,踹倒一个。另一 个被我的气势吓倒,把喷筒一扔,转身跑了。
彭思捂着脸还在叫,细看她脸上没事,顺着脸 颊流下的,应该是普通的水。我拿起喷筒小心地闻, 确实没有异味。“不怕,就是水”,伸手扶她起来, 彭思惊魂未定摸着自己的脸,拿到眼前看,放松下来。
看着她一颦一笑,愤怒转为感激:“谢谢!” 我心中一动,瞬时呆住。马上控制情绪,故作谦让。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她要请我吃饭答谢,我们聊地 很投缘,吃了很多小龙虾。
和彭思分开回公寓,意犹未尽。既然考虑过用 追求者来掩护,不如就这样假戏真做。如果能和她 确定关系,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接近代表们。
但感觉对不起小乔。这是出轨,实际上我已经 精神出轨了。我为自己辩解,这是为了任务。但为 了公司利益,利用这么纯朴的姑娘的感情,让我觉 得自己很禽兽。我又为自己辩解,可以多补偿她, 反正经费还有很多,都由我支配,我可以帮她离开 这里……在良心的斗争中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还是抛弃了理智去找她。我们很来电, 进展很快。有很多共同语言,出身很接近,都是小 镇青年。抛开专家生涯培养的那些作派,品味也一致, 小乔总是嘲笑我土。
我们很快睡在一起……我们很和谐。狂欢过后, 紧紧抱着她蜷缩在小床上,感觉很安心。回想起, 我和小乔做的时候不纯,总会想着我睡了女神,而和她就是单纯地喜欢。
彭思把我介绍给她的朋友们,包括军师。大家都叫他老陈,确实是幕后领袖。我经常去会议室找她, 那是工人们租的一个标间,比平时住的双层公寓宽 敞明亮。工人们选出新代表,聚在这里,协调行动。 我成功打入工人们的核心圈子,任务反而搁置了, 因为我陷入热恋。有时想起来,会为自己辩解:已 经搞掉两个代表,可以交差了。
乔娅没有告诉我,突然出现在公寓区。MULE 请她来拍宣传片,应该是庄尼介绍的。公关人员带 着她的拍摄团队在公寓区四处采景。工人纷纷出来 围观,乔娅从我面前走过去,装作没看见我。我拿 出终端,发一条消息:“我女朋友真牛。”过一会 收到她的信息:“去开间公寓。”
我抱住乔娅,一个月没见,俗话说,小别胜新婚, 但我并没有很兴奋,忽然觉得她有点陌生,昨晚我 还抱着别的女人……我们平静下来,刚才她磕到好 几次墙,笑道:“这里真不是人住的地方,我也算 体验过民间疾苦啦……”我刚来的时候也这么想, 但是现在听了很不是滋味。
乔娅给我讲宣传片的创意,公寓如此密集, 她要做一个装置艺术,控制公寓楼的灯光,变幻出 各种图案,一定非常壮观。还有一个更高大上的, MULE 在全球都有职场,她要租一个卫星,跟拍随 着地球自转,日出掠过每个公寓区的场景。历史上 有欧洲列强的日不落帝国,今天有我们中国的日不 落企业。
我嘲笑道:“这还真是大老板们喜欢的创意啊!” 乔娅嗔道:“你怎么今天总针对我……还总是心不 在焉的?”我心中一惊,这几天也觉得自己哪里不 对劲。以前很自信,控制力很强,最近却像丢了魂 似的,容易冲动,被外界影响。我隐约觉得有个线 索可以解开这种状态,但是抓不住它。
暴露
短暂清醒,乔娅回去,我又和彭思贴在一起。 两天后,我收到家用 AI 转来造房厂的信息,有些账 目要和我核对,留了个语音端口。我有些疑惑,账 已经结清,不记得还有未尽事宜。走到没人的地方, 连接这个端口,“你好,我不记得房子……”“果 然是你……”是老陈的声音!
受到这样的突然袭击,大脑中一片空白,我暴 露了,下意识地站起来,想逃跑,工人们知道我是 奸细的话,会揍死我的。但我又坐下,理智又回来了。 我想到,老陈完全可以当面揭露我,搞这么一手, 应该是有什么企图,有话要对我单独讲。
我还想通,显然是度假房暴露了我,那应该是造房厂也外包给 MULE,被老陈查到了什么。这老 狐狸估计早就怀疑我了,我还是太嫩,一看就不是 这里的人。一时间闪过这么多念头,只听老陈在那 边说:“我想见你老板……”
我直接带老陈去了 MULE 大厦,高级副总办 公室。他们在里面密谈,我站在外面阳台上发呆。 尽管后期我已经懈怠,但在最后截止期前两天,还 是完成了任务。我可以回去庆功领赏,回到原来光 鲜的生活,回到我的大房子,但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谈完出来,再送老陈回去。为了掩人耳目,在 公寓区外很远下车,然后分开走回自己的房间。一 路上谁也没有说一句话。我回过头,只见老陈头也 不回地走了。
老陈肯定能感觉到,我非常鄙视他,他出卖了 工人们,出卖了彭思,她是那么信任他。我以为他 会跟我解释一下,为自己辩解,找家庭的借口,抱 怨生活艰难,然而他什么也没说。我还是幼稚了, 我就总为自己辩解。活到这把年纪,他是完全看透了, 还是完全放弃了?
就在十几天前,我搞掉两个工人代表时,不也 毫无罪恶感?不觉颤抖,仿佛看到未来的自己。老 陈多半做过专家,等我年纪大了,可能也像上一代 一样,被一脚踢出去。就算一切顺利,能爬到庄尼 和副总这样的高位,收割不走运的同龄人和年轻人, 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嘛?
我茫然站住,千篇一律的公寓楼又吞没了我。 远处广场上人们还在轻歌曼舞。我刚融入这里,又 要离开了。我没有回自己的公寓,去了度假房,那 里清静也舒服,适合思考。
正在回忆这几天的一幕幕,忽然听到飞行车停 在门口。这么晚了,也不是周末,小乔还会来这边么? 我爬起来,扒在窗口看,惊奇地看到庄尼的车。
乔娅下车,但没有马上走,和庄尼欢快地聊着, 庄尼伸手帮她理了一下散开的头发。就像一对年龄 差距稍大的情人。我脑子一热,打开门冲出去。偷 情的男女不料我会在这里,大惊失色,庄尼赶紧呼 叫 AI,发动车子,落荒而逃,我扔出一块石头,打 在车上。
“亲爱的,你听我解释……”乔娅伸手想拉住 我,我一把把她推倒在地,大步走回屋里,关上门。 我只冲动一下,就恢复冷静。被乔娅绿了,我觉得 我会歇斯底里,狠狠打她一顿,但我没有。这段时 间我再也没有像这一刻这么清醒。
我不愤怒,不是因为我也出轨,和她扯平,庄尼和她也许早在家庭日后,就搞到一块了,这次任务也是他们算计好的,而是我并没有这么爱乔娅。 和彭思在一起更开心,我就已经意识到。这次撞破只是换一种方式,由她来结束。 乔娅在外面开始哭,边哭边骂我。艺术女神崩溃以后,和普通小女人也没区别。她知道我很多生活的细节,能骂得很到位、很刻薄,我全听见,波 澜不惊。忽然没声了,虽然我们的关系完了,但不 想她出事,扒在窗户上看,乔娅坐在地上,只是骂累了。她呆坐半天,叫来一辆飞行车走了。
我又躺下,继续想我的事。乔娅其实比我更清楚, 自己想要什么,怎样去得到。她能把理想和现实分 得很开,两边都游刃有余。她是策展人,需要上流 社会的赞助者,庄尼的人脉可以帮到她。
当初我选择她,和选择那种生活是一致的。那种生活靠娇饰支撑,她是其中最顶级的装饰品,庄尼爬上了那个世界的顶端,也更配拥有她。我曾经乐在其中,但这个月,我体验了一种惨淡但是真实 的生活,摧毁了我的整个信念。我回不去了,下面 该怎么办呢?我想了很久,做出了抉择。
反水
第二天,代表们聚在会议室,准备出发去和 MULE 谈判。我看人齐了,出来给高级副总打了个 电话:“目标又提出一个新条件,要求谈判前预付…… 他一会上线亲自和你说。”我回到会议室,示意老 陈接电话,他很惊奇,出去了。
我启用的是黑幕会议模式,我是主席位,把其 他代表拉进听众,老陈看不见。只听高级副总正气 急败坏地大骂老陈,失去高管应有的风度:“已经 答应你那么多,还嫌不够,你以为这些屌丝能卖多 少钱?!……”老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副总已经 迅速骂完。骂归骂,还是答应了条件,挂断了。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我。这时老陈回到会议室, 他们的目光又集中到他身上。老陈一愣,马上醒悟 中计了,他完了。昨天对我一言不发,现在怨毒地看着我。他的终端发出一声轻脆的提示音,我猜是 钱是到账了。
我站起来,打破尴尬的沉默,“我是 MULE 公 司派来的卧底。你们要想揍我,就揍吧,但不要打 我的脑袋……”我抱着头蹲下,“我是资深公关, 可以帮你们争取权益……”
工人们围上来,形成巨大的压力,我用眼神向 彭思求助,不忍看她心碎的表情,但我知道装不下 去了。她抽了我一个嘴巴,救了我,也让我心里好 受一点。
彭思用悲愤的语调问道:“你能做什么……”
在工人们的帮助下,我使出浑身解数和 MULE 斗。先集中投放一批黑稿,从财经专业的角度,质 疑 MULE 的业绩和成长前景。将对工人的克扣也作 为一个证据。庄尼打来电话气急败坏地骂我,说我 公报私仇不职业,我不解释,我这么做不是因为个 人恩怨。
接着我策划了一个小型社会学论坛,讨论外包 工人的生活现状。论坛的视频在学术和时政精英圈 子里传播,造成一定的影响。一位在读博士生选择 这个方向开题,深入公寓区调查研究。
MULE 管理层可能对这个角度很迟钝,但庄尼 和我在一个频道,能理解其长期影响。他派乔娅来 找我,看得出她精心地打扮过,但表情很心碎,最 近太多姑娘的伤心和我有关。庄尼也许幻想,这样 能补偿我的自尊,或者他更无耻,就是让乔娅来色 诱我。
我已经能平静地面对乔娅,就那天晚上粗暴地 推她道歉,但我不会放弃斗争,这事与她无关。乔 娅又挫败地气哭了,边哭边骂我,向我扔东西。我 沉默地承受,她精疲力尽地走了。
第三波攻击有点无耻,然而有效。我们找到一 个 12 岁的小女孩,楚楚可怜。她和做 MULE 外包 工人的母亲住在一间共享公寓里,母亲体弱多病,
她经常替母亲接活。我组织了一批媒体,报道她坚 强独立的事迹,呼吁社会各界赞助。
庄尼又打来电话:“兄弟,我错了,出来聊聊 好嘛……”我能脑补出他的强颜欢笑。MULE 屈服 了,同意继续执行原绩点,我代表工人们签了调解 协议。
我功成身退,搬出公寓区,搬回五环。乔娅已 经搬走了,几乎不留下痕迹。我正在收拾,彭思找 上门,“感谢你为我们做的,可能和你的市场价有 差距,希望你不要嫌少”,她递给我一枚区块链芯片, 可以用来提取大额现金。
相比这钱,我更欣慰的是她对我的笑容,但以 感激为主,还有爱吗?“我能参观下你的豪宅?” 我带她到处看看,“这就是五环的生活啊……”我 欲言又止,想和她重新开始,想和她分享这里的一切, 但我还有提的资格吗?
彭思和我并排坐下,“我们是在一个错误的时 间相遇,但如果没有这个错误,我们也许永远不会 认识……”她转过来,认真地看着我:“谢谢你, 给了我一段美好的回忆,我会一直记着你的……”
她跳起来,“我要回去上班了……”和她挥手 告别,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很想按我以前的习性, 嬉皮笑脸地跟她说:“打个分手炮吧……”,但我 说不出口,已经泪流满面。
我拨通老家的语音端口,父亲接起,我的眼泪 不争气地又流下来。“我想回家……”
我三十岁的生日,是在搬楼机上度过的。我让 搬楼机一直以展开的方式缓缓前行,这样走回家要 个把月,但我现在有的是钱和时间,我把两个房位 都卖掉了,准备歇一段时间。
我坐在阳台上,随着搬楼机上下起伏,欣赏着 华北平原的风光。远处几座搬楼机载着套间,也载 着理想,相向而行,向北京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