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贺兰 

 

早春的大阪风光正好,我混在上班的队伍里闲庭信步。 出于职业敏感,我看向街对面,一队人举着标语迤逦而来, 走到地铁站门口对面停下。

带头的振臂喊道:“是男人创造了历史!”其他人齐声回应:“历史!”

“是男人创造了工业!”“工业!” ………… 又是男权组织。我默念道:省省吧大哥,我们的时代 已经过去了。 上班族都熟视无睹。对面又有人喊:“去找工作嘛, 别费劲了,加入我们吧。”

我前后看看,大部分是女人,穿着各式职业装,端庄大方,少数男人的仪容也很精致,只有我人到中年,又不修边幅,像没工作的,是在跟我说话。我沉默回应,我有工作,但不能告诉你们,就是对付像你们这样的反社会分子。

一个年轻女孩匆匆超过我,她的机器人紧跟在她身后, 可能上班要迟到了。她听到声嘶力竭的叫喊,扭头看向街对面,清秀的脸庞露出一丝惊恐的表情。让我略感意外: 这有什么好怕的?不像这个时代的女人……

更大的意外发生了,她的机器人向前一步,挡在她身前。身体前倾,双臂前伸,面屏上模拟的眼睛,从绿色的半月形变成红色的三角形,体表变暗,这是复合材料在硬化。它进入警戒模式。我本能地后退一步,被它揍到不是好玩的。

一转念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女孩体内植入了远程医疗芯片,关联她的机器人。感应到她身体的紧张,以为遭遇了危险。这个机器人应该启用没有多久,AI 积累的数据不足,才会有这样的误判。女孩应该也上班没有多久,她的父母一定很疼爱她,所有上班装备都给她买了最好的,但社会经验是没有地方买的。

我对我的推理很满意。这时又引发了进一步的连锁反 应。机器人配置擦肩通讯模式,在行进中联网分享信息, 协同处理突发事件。于是五六个机器人站出来,迎向街对面,组成一道铜墙铁壁。我马上站住,只要不动,就不会遭到它们攻击。

气氛一时很紧张。对面的男人们刚才喊口号的气势消 失了,鸦雀无声,呆呆地看向这边。然而只僵持片刻,主人们各自召唤自己的机器人,第一个站出来的机器人眼睛 也变回半月形,跟着女孩走了。两个新手掀起的小小波澜 就这样平息了。

机器人都走了,然而对面的男人们不再叫喊,也无 处可去,就茫然地站在那里。除了刚才那个涉世不深的 女孩,再也没有谁关注他们。多余的人。我摇摇头,他 们的反抗尚未触及社会的核心,就被其中最弱的个体不 经意间碾碎了。

走到地铁站口,远处大厦侧面的 3D 广告开始滚动播 放。是机器人广告,我驻足看了一会。全是套路。一个优秀的女性伏案工作,机器人帮她整理资料、做家务。工作 的间隙,机器人陪她下棋,一起跑步。她就寝,机器人给她念书。

她在街上遇到一个清秀的男生,打个响指,机器人上 前替她递上一束香草,交换社交账号。她登山,机器人给她背行李。登顶,太阳升起,打出一行拉丁字母:“VENI VIDI VICI”。幸好我受过教育,知道这是凯撒的典故。最后是品牌:“逸轴科技,硅蜜 11 mini,成功女性的专属!”

刚才那个女孩的机器人就是这款。我在想,要不要买个送给未来,向她的大姐证明我的实力,但那个女人可能就是讨厌我的人吧。这个机器好贵的,干这行薪水太少 了……但是这年头,身为一个男人,有工作就不错了,还是机器人短期替代不了的。

 

看客

下到地铁里,我的终端响了。有案子。我正在休假, 署长把我叫回来,应该是不一般的案子。我加速向釜崎警署走去。

组员们已到齐,还有警局技术鉴定的首席城田。我寒 暄落座,伊东署长跟着进来。高桥警员用桌面终端开始介绍案情:“昨晚 10 点钟,本区一名 52 岁的男子在 Bili- Nico 上开始直播和机器人性爱。约有八万人在线观看……”

我想起早上的一幕,这些废宅, “该男子使用的……道具,是逸轴生产的硅蜜 9 型的一个私自改装版,10:32 他在机器人体内触电身亡。”我想: 这不是意外?不是意外。嘴里下意识地嘟囔:“这不是攻壳的剧情么……”伊东把玩着他的大檐帽,接道:“技术 还没发展到这个境界,真有这么一天,我们也该失业喽。”

高桥对听众的疑惑早有准备,展示一组结构图。“城田警官连夜将涉案设备拆解,发现植入一个小巧的触发装置,每插入……一次活塞运动,计数一次。达到一定的阈值就会放电。电力来自机器人主机电池,功率很大,不需 要转换,原版主机由绝缘层保护,改装者钻穿外壳,牵出 一根导线。”

高桥警员流露出拿不准的表情,看向城田求援:“奇 怪地是,据城田讲,这个阈值相当地高……大部分男性分 布在大约 2-6 分钟的区间,都无法触发放电……总之这位 老人家体力相当地好”。在座的全是男人,听到这个话题, 一齐轻浮地说笑起来。

笑声渐渐平息,我提出一个思路:“嫌疑人熟悉受害者,知道他一般能达到阈值?”果真如此的话,这么隐私的事情,可以大大缩小嫌疑人的范围。又引起组员七嘴八舌的议论:“不一定,在众目睽睽之下,怎么也要表现地勇猛一点。”“别吹牛,换了你,估计起都起不来”……

高桥接着介绍死者的背景。“死者叫明日萱草,是一 位常年在本区活动的流浪者。年轻时曾经是一名小有名气的 AV 男优。随着日本加入亚洲共同市场,产业取缔而失业, 从事过一系列临时工作。一个月前他在一个 AV 怀旧主题社群里发布预告,举办这场直播。”

新入职的吉永傻不愣登地问道:“AV 是什么?”众人大笑。伊东揉着满头华发感慨:“有代沟了。在我年轻的时候,还是合法的……我算赶上男人的好时代的尾巴……”他戏谑地看着我,“秦,你也算赶上了吧。”我 咧咧嘴:“等我懂事的时候,新社会已经开始了……”

说笑再度平息,高桥打开直播视频。开始是个仪式, 死者和机器人出场。原型充满工艺美学的未来感,经过改装,完全成了一个女人的形状,穿着华丽的晚装。双方相互致意,向“女生”献花。观众开始不耐烦地弹幕催促。

死者脱衣服,这个年纪,加上长年的流浪生活,身材早已变形,弹幕大加挖苦,替“女生”抱怨。然后脱机器人的衣服,并认真地一件一件叠好,他这种仪式感很特别。屏幕急速推近机器人,一具完美,然而无生命的躯体。视频由全体观众共同操纵无人机拍摄。弹幕一阵狂赞,舔屏什么的。

终于正式开始。这个合八万废宅而成的“大人”的恶趣味,像阿米巴虫一样变幻不定,无人机绕着两具躯体上下翻飞,晃得人头晕,有一阵臃肿的屁股撑满屏幕,令人啼笑皆非。

克制眼前的干扰,我回忆看过的 AV,试图找出什么异样,但翻来覆去就是那些姿势。死者一直埋头苦干,弹幕几乎都在辱骂他,就这样过了五分钟。我看得有些烦燥, 这些观众全都是垃圾。但过了五分钟,弹幕数量有所减少, 显示一些人退出观看,给死者加油打气的渐渐多了。

有一刻无人机悬停在死者面前,他的脸遮挡了大半个 屏幕,我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不像做这种事应有的表情,倒像在制作雕塑的艺术家。向下面看去,我又注意到“她”有些特别,不是仿女性机器人的大众脸。“仿人 型有标准的面相么?”

长谷川回答:“出厂有几十种脸谱供顾客选择,也可以自己提供模板,由代理商 3D 打印。”他用终端查了一会, “不属于出厂序列。”伊东补充:“逸轴是大企业,不会卖性爱机器人,但又不想放弃这个市场,预留了改装空间, 都是小作坊黑工厂来改。改成什么样的都有。”

署长似乎对这个思路不以为然,但我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查一下是谁的脸……要是知名演员就算了,普通 人查一下,和死者的交集……”屏幕上老人家还在奋战。 忽然停住,他释放了。又接着猛来了几下,组员们都目不 转睛地盯着屏幕。

两具躯体紧紧叠在一起,腰间突然迸出一片电光,死者上身猛地弓起,张大嘴,却没有出声,在空中顿一顿, 跌在机器人身上不动了。尽管我们早知道是这个结果,职 业生涯见过不少死人,但亲眼见到死亡的过程,还是为之动容,他的死有一种强烈的戏剧性。

弹幕又是一阵嘲弄。但几分钟过去,还是一动不动, 弹幕慌了,纷纷呼叫死者。现场也没有人出来救助,弹幕讨论一下,有人报警……十五分钟后,医生和警员赶到现场,破门而入,确认死亡。

把这一段又回放几遍,确定没有错过任何细节。看完视频,讨论案情。我经过思索,又改变了方向:“流浪者的社会关系复杂,但潜在的仇人似乎不太可能具备这样的手段。会不会和公司的竞争有关?这么多观众,是不是视频平台有推广,其中涉及到什么利益?”

长谷川说:“我在线询问过 Bili-Nico 的运营主管, 直播和观看都是用户自发,平台没有介入。Bili-Nico 原为 本土企业,后来被唐国的巨头收购,保留本土团队。他们 的内容很受欢迎,一般都能达到这个流量,目前没有直接 的竞争对手。”

我又生一计:“……会不会有赌博网站赌这个,有黑道操纵结果,就像操纵假球……”自己就把它否定了,死者的表现显著超出正常水平,如果是操纵赌博,放电未免 太迟了。足球是双方的对抗,有各种可能性,这就一个人, 用这个做赌博的题目,太不可靠。

吉永犹豫地提出:“会不会……是死者本人寻求刺激, 但是不小心把电流调太大了?”遭到大家的耻笑:“你小子没什么经验,想象力倒很奔放……”也不合理,城田也 玩机器人改装,在业余的里面算高手,据他评估,这个改装者非常专业,达到日本一流水平。

 

女神

讨论半天,没什么头绪,先查起来再说。给组员们分 配任务,分头去查死者的社会关系,再去直播现场看看。 我走出会议室,回头等着署长,知道他有话跟我说。果然 他招呼我到吸烟区:“有人关心这个案子,约我,既然让 你负责,还是你去赴这个约吧。”从终端转过来一个邀约。

点开,发起方是逸轴日本区首席代表。我一时有点懵, 这么快大人物就插手了,莫非真有什么隐情。安可望,我 念着这个名字,回想看过她的视频访谈,科技界的精英, 她们公司广告中的那种女人。我在脑海中把案情飞快再过 一遍,多虑了,应该只是因为用了她们公司的产品。

我看向署长,还有什么要交待的。“我们警察不该和商业界走得太近,但人总要活在现实世界。逸轴是唐国的 科技巨头,在市政府能说上话。我混到这个署长,已经没什么指望了,就是还有一个心愿,把这破办公楼翻新……” 伊东随手在空中比划。

“我打了好多次报告,上面一直拖着。釜崎是贫民窟,不受重视,或者说她们就是要留着这里,衬托新社会……” 我有些惴惴不安,署长的牢骚有违公务员的身份,要是传 到警视正的耳朵里,她是铁杆女权主义者,恐怕不太妙。

“……我们不坐等,要主动争取。这位大小姐提什么 要求,只要不违反条例,你尽量满足。”伊东略显沉重, 我连连点头。他掐掉烟,拍拍我的肩膀:“土包子去见识 一下,什么是女神,她在唐女中也是出类拔萃的。不过你小子可不要被迷得神魂颠倒,丢我们釜崎警署的脸……”

看来得先拜山门,再办案。和逸轴公司预约时间,很快回复,下午两点给我三十分钟。不知道她们的效率一向如此地高,还是对这个案子格外重视。

提前一小时,我就到了逸轴总部。当初逸轴开拓日本 市场,大阪击败东京、横滨等城市的有力竞争,争取到总部入驻。当然为此付出很大的诚意,包括这块地,在市中 心占很大一片。以唐人的建设速度,一排叫不出名字的曲线形建筑拔地而起,成为大阪的新地标。

不意外在这里遇到男权的队伍。他们把失业归咎于机 器人,逸轴作为世界领先的机器人企业,自然成了罪魁祸首。当年我还是新人,就参加了总部落成仪式的安保工作。 废宅不足为虑,我暗中观察其他人有无可疑之处,绕着园 区转了一圈,没什么收获。

看快到时间了,进去。大公司就是高端大气,相比之 下,釜崎警署简直是石器时代的茅草屋。跟着接待机器人 进电梯,我站在一群商务人士中间,显得格格不入。在首 代办公室外等了五分钟,在约定的时间前,门开了。我的眼前一亮,心狂跳了两下,真美啊。

我调整情绪,看向安可望送出的访客。一位知名的时政评论家,本庄知津,以批判男性的丑陋著称,虽然本人是男的。每个时代都有这种人,都如鱼得水。本庄殷勤地和安告别,安转身走向我,我赶紧起身迎上去。

走进她的办公室,我接过机器人敬茶,不可思议地看 着,还有几台形状各异的,在墙壁和空中游走。安微笑等 我回过神,她应该对这种反应已经司空见惯。我落座,大 胆地凝视她的美貌,打开终端,低头看见她的脚,蹬着一 双摩登的平底鞋,不敢多看,显得失礼。

安攒起三根好看的手指,戒指终端浮现 3D 的邀约, 看来想再确认下我的名字,“秦,冒昧,您是唐人?”“我 母亲是唐人,我按新风俗随她姓。”“令堂是唐国哪里 人?”“剑南道。”“我们是老乡唉……媒体都报道我是 深圳人,其实我出生在绵州,十岁才跟着母亲去深圳。”“你 还会说唐语么?”我努力回忆,背了两句李白的《蜀道难》, 她接上下句。

安真诚的寒暄很真诚,拉近了我们的距离。她情商很高,没有这个时代成功女性常见的倨傲。言归正传,清清 嗓子:“我代表釜崎警署,向贵司通报一起涉及贵司产品的案件……”安耐心地听,我认真准备简报,没有废话。 她很聪明,提了两三个问题,切中要害,显示理解我传达 的信息。

“才过去半天,你们已经做了这么多工作,我作为市 民觉得很踏实……逸轴是负责的公司,如果是我们的质量问题,一定不会推诿……但作为开放的平台,为合作伙伴 和用户提供二次开发和使用的自由,这也是科技界百年来 的惯例。有利就有弊,也造成一些灰色地带……”

“我们经过慎重考虑,先暂时低调处理,等待案情明 朗。我们知道企业的本份,不能干预执法,但事关重大, 还是不胜冒昧地,恳请您,第一时间和我们分享办案的进 展。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只要法律和公司章程允许,我们会全力配合。”

她在桌后向我摊开双手,眼中满是期待,谁能忍心拒绝如此美好的女子呢?我连连称是。当然不可能让她拨一笔钱,或者给大阪知事传话,给我们盖个新警署,这事只 能旁敲侧击,徐图进取。我只提和办案相关的,请她们的工程师帮忙鉴定改装,她痛快地答应了。

谈完正事,还有一点时间,她给我介绍办公室里的新概念机器人。看得出她对技术很着迷,是一个极客,而不是单纯见钱眼开的商人。这进一步提升了她的美。我看着她眼里的光,暗暗想:她有没有恋人,什么样的男人才能 入她的眼呢?她有没有成家,是组成传统的父系家庭,还是像未来那样的新母系家庭,她当大姐大……

 

清场

正胡思乱想,戒指终端闪亮,安也不回避我,攒指打开信息,居然是自己人的通报。男权队伍失控了,开始破坏市政设施,中心商务区警署要清场,通知商务人员回避。

安领着我走向落地窗。只见街上一片狼藉,路灯、消 防栓都被推倒,水柱喷向半空。我进来时空旷的街道两头, 这一会工夫,已经调集大批防暴机器人,从五米高的救援 型到仿真人的特攻型,排成整齐的方阵,将闹事的男人围 在中间。

安挥手,落地窗变成大屏幕,拉近观看。一个女指 挥官站在一个救援型背上,所有机器人同步播放她的喊 话,汇成一股震慑的声浪:“根据治安条例,你们不得 非法占据公共场合。请在十五分钟内,排成单人列,从 北街离开……”

男人们报以恶毒的咒骂,向指挥官投掷各种杂物,她 站得又高又远,半空就坠落。但突然啪地一声,防低空机 器人自动反应,发射网弹,拦截高速飞行物。我吃了一惊, 有人暗中使用狩猎弹弓一类的管制武器。指挥官呆了一呆, 下令进攻。

我在楼上不禁摇头,她太年轻,沉不住气,被自己 的恐惧和愤怒所挟持。对付乌合之众,必须具备耐心和他

们周旋,只要有一小股先屈服,大部分的士气就会崩溃。 远远看见她的肩章是警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和署长平 级,比我高,但看年龄,比我要小十岁。

机器人方阵开始缓缓推进。它们和家用机器人一样, 有浑圆的头脚、乳白色的外壳和半月形的眼睛,就是在战 斗模式下也很卡哇伊。女人的审美主宰世界,就是这个结 果。但千万不要被这样的外表所欺骗,它们是强大的战斗 机器。

男人们手持棍棒,或赤手空拳,呐喊着冲向机器人。 这是以卵击石,后排的机器人开始向空中抛射缚件,自动 寻找移动目标,附着后展开,就像海星捕食贝壳,将目标 紧紧包裹。并且自适应,反抗的力越大,裹得越结实。

男人们纷纷被击中,还是有少数人侥幸躲开,冲到 机器人方阵前,前排的机器人起动,它们能摸拟顶尖的 摔跤手和各种擒拿术,交手一两个回合,就把漏网之鱼 全部放倒。战斗毫无悬念地结束了,下面再也没有一个 站着的男人。

一个被机器人以摔跤的锁技控制住的男人,忽然泪奔。感染了其他人,不再挣扎,齐声痛哭,有的大声地嚎 啕,有的静静地泪流满面。他们大多人到中年,脸上记录 了岁月的磨难。这一幕在我胸口重重打了一拳,喘不过气 来。我是国家机器的一员,虽然站在上面,但也是他们的一员……

我克制自己的情绪,转头看安,她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警用机器人很多也是逸轴旗下的产品,她应该对它们的表现感到满意。她站在社会金字塔的顶端,应该对秩序的恢复感到满意。

机器人呆板地微笑着,把痛哭的男人们拖走,街道恢复了平静。应该是零伤亡,这是女人统治世界的方式,有先进科技的加持,这种事她们干得很干净,不像父辈那个 年代那么暴力。但心理的伤痛是一样的。

安也热情地送我出来,我客气地告别,现在感觉她那么遥不可及。我接受她的安排,跟着接待机器人参观 楼里的机器人博物馆。展品很丰富,从《星球大战》的 R2-D2 到逸轴的系列产品。

当然要瞻仰本世纪最伟大的女性,逸轴创始人丰汐博 士,博物馆专门为她建立了一间展馆。她已逝世十余年, 我们仍然活在她创造的历史中。是她把机器人从大机构的 黑科技变成普通家庭都能拥有的消费品。从而解放了所有 女性。

我离开逸轴总部,一路回味着她的名言:“不要问机器人会不会颠覆世界,而要问会颠覆世界的哪部分。”现在我们知道了,是哪部分了。

 

失意

第二天一早起来,把死者的遗物再检查一遍。机器人是在网上买的二手货。高桥找到了买家,风间,是数字黑市的老油子,一问三不知。

我把死者和机器人的衣服一件件摊开,用手平推,感觉死者外套的下摆里面有个小物。划开,是块芯片。我想了想,应该是住所的门卡。釜崎的穷人买不起随身终端, 总是把门卡缝在衣服里,开门时提起来扬一下。

我有点恼火:“你们太粗心了,快查!”很快定位在本区一家廉租公寓。死者能买得起二手机器人,还没沦落到最底层的流浪者,只能睡大街。

一个小时后,我们打开了死者最后的住所。在釜崎的穷人里已经算住得好的,三四平米空间,居然塞下一张床和全套卫浴。个人物品很少,就一些基本生活资料,机器 人充电桩什么的,收拾地很整洁。虽然长年流浪,他还是保持了比较自律的生活。

储物柜里有个铁盒,放着一块存储芯片和两张,二十 年前航空公司的预售凭证,可以在一年内提取机票,现在市面上已经很难见到纸质票据了。我把存储芯片放进终端, 没有密码。

全部是视频。随手打开几个,都是死者出演的作品, 视频中间添加了密密麻麻的评论,应该是死者留下的,对 自己的表演分析总结,以求精进。看得出他很敬业。没有 别的文件,我有点沮丧,忽然想起,选中所有视频,层叠打开,猛得停住,得意地指着屏幕上女主角的脸,“就是她!”

我没有见过这种凭证,用终端查一下,未收回,也没有盖戳或剪掉,显示没有启用。和案子的关系不好说,但这两件证物之间的关系已经很明白了。

高桥找来公寓管理员,他对死者的印象和房间的状态相符,生活比较有规律,很少拖欠房租,总是独来独往, 没什么朋友,也未见过和人起冲突,也从不带站街的流莺回来。他很可惜少了一个这样的优质租户。

这里再查不出什么了。我在终端上用指纹签了移交孤独关怀署的文件。该署的职员赶到,我们静静地看着他们 对房间拍照,拷贝存储芯片,还会提取死者所有的网络账号内容,集合这些信息,为独自上路者建一座在线坟墓, 以备未能送别的亲朋好友将来浏览。

这是这个时代对男人少数的善意之一,可惜他们已经感受不到。送走关怀署的人,我带着组员对空房间一鞠躬,起身伤感道:“人一辈子就这么完了……”年轻人们懵懂地看着我。

第三天我们找到了死者当年的经纪人香取,他现在经 营着一家电商体验店。“记得,当然记得,他是我带过的最优潜力股……”

“我认识他时,他在电影业发展。我们和影视业的星 探,瞄准同一批,怀着明星梦的年轻人。他外形很好,那 时受唐国的风气影响,女权已经抬头,过去主打的猥琐男 卖不动了,AV 业都在转型,要有帅哥有情节……我对他说,你现在只能接一些小角色,来我这可以演男一号。也 有 AV 成名转战影视的先例。但是他不听,坚信自己能奋 斗出来。”

“过了两年,有一天他来找我,精神很消沉,问我之 前的承诺还有效么,我当然认可。他就这么入行了。后来 听别人说,他以前的经纪人逼他陪富婆,他很清高,得罪 了有钱有势的妈妈桑,所以在电影圈呆不下去了。嘿嘿, 别看那圈表面光鲜,里面和我们一样黑……”

“他的天份加上我的经验人脉,渐渐有了人气,远到 唐国都有女粉丝来信。但就在他的星途眼看打开的时候, 时局发生剧变。日本在超级大国之间周旋几十年,终于明 确立场,不再续签美日安保条约,加入亚洲共同市场。按 唐国的指导方针,取缔 AV 产业。历史的大潮不是个体能 抗拒的,只能随波逐流……”

“最后一次见他,是事务所关门吃散伙饭,我问他有 何打算,他说走一步看一步,这是我第二次看见他这么消 沉。我决定改行电商,给唐人做代理,是新时代的潮流, 和他就再没联系了……几十年不见,他犯了什么事?人变 了?以前一直很上进的。”

看得出香取很关心死者,我犹豫要不要告诉他,还是 打听女主角樱井,他居然也记得,经纪人是不是都记性好。 “樱井是另外一个事务所的签约女优,我们两家关系很好, 经常合作。和明日共同出演过几部片,他俩……应该是有 感觉的,但这行例来不鼓励男优女优发展亲密关系。”

“明日桑已经不在世了,等关怀署启用云冢,我把地 址告诉你。”香取怅然若失,“太可惜了,他这么有理想、 有才华……”

又过了两天,其它方面还是没有进展,我约到女主角, 她一听询问明日的情况,马上同意了。樱井现在是麻生夫 人。她那一代,大部分女性最终还是组建父系家庭。在她 家附近的咖啡馆见面,还能看出当年的美人,这些年她应 该过地很安逸。

“我是被骗进这行的,那时还小,一心想当明星,看不懂协议里的陷阱。拍完第一次,我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一 个星期没出来。后来慢慢就习惯了,有时收到粉丝的赞 扬,还有莫名的虚荣。生活的可恨之处,不是完全剥夺 你,那样你能够决绝,而是拿走很多,再给你一点甜头, 吊着你……”

“我麻木地接片,由事务所安排,和明日君一齐拍片。 合作过的男优一般也很麻木,他不一样,很有激情。也许 是我自作多情,和几个女生的对手戏,他对我总是特别照 顾一些。那段时间,见他是我生活的一个寄托。事务所的 人也起哄,拍完片要给女优献花,他们都让她来。但起哄 归起哄,行规还是无形的约束。”

“我反复考虑,想和他认真地发展,给自己定一个期限,到那年生日那天跟他表白……”

“我记得很清楚,我是六月做这个决定,我的生日是 十一月。但就在八月,日本签署了共同市场协定。传出产业取缔的消息,行为要抢在正式禁止前拍最后一波,没日没夜地工作,我一度累晕在片场,不知不觉生日就过了。 年底取缔令下来,我能休息了,对这事的心态也变了。

“他也失业了……我很清楚,做惯这一行,很难适应 别的工作。但作为女人,还有嫁人的出路。您应该能理解, 我们这一代还是期待传统婚姻,过稳定的日子。经人介绍相亲,找了现在的先生,不介意我的过去。他的工作是妇产科大夫,随着女性地位提高,服务女性的职业更兴旺。”

我静静听完她的回忆,“您当时对明日先生提过什么愿望嘛?”“我们没有开始,我不能对他有什么要求,不 过事务所的人都知道,我很迷恋法国,想去巴黎。”“那 就是了,这应该是给您的……”我递上兑换券,正是去巴黎的。

还有存储芯片。“我仔细看过,请原谅也看了您的身 体,明日在和您合作的作品加的分析最多,状态也最好, 您是他的缪斯女神,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他对您的表演 也给予高度评价。”麻生夫人捧着兑换券愣住,泪目了。

静静地等着麻生夫人结束抽泣,“您后来去过巴黎 嘛?”“没有,想象地太美好,也许去了反而会失望……” 我们告别,她深深一躬:“谢谢你,秦桑,带给我这么宝贵的礼物。”

回来的路上,我又畅快又沉重。我和未来拥有美好的 回忆,但恐怕也没有结果。忽然意识到,周末了。上周加班办事,没顾上约她,这周一定要补上。

陪未来吃饭、看电影。她无比热爱庸俗的爱情片,我以前看总走神,但今天有不一样的感觉。那些戏份很少的 男配角,他们中就有新一代的明日君吧。都要努力啊。

看完电影开房,这个时代女人做什么都习惯在男人上面,但未来喜欢传统由男人支配的姿势。我用力地冲刺, 她在下面含含糊糊地说:“大叔……你……好厉害……” 完事后,她钻到我怀里起腻,我想是时机再提入赘的事,“小 咪,能不能跟大姐约个时间,再谈一下?”

未来抱住我的脖子,“我对大叔你是绝对信任,但你知道的,我在我家没有话语权。大姐的原生家庭显赫,她一路又这么成功,收入比我和二姐加起来三倍还多……她 不知怎么的,对你就是不满。大叔别着急,等我找机会, 也许等她找了对象,心情好,就能通融……我一直是大叔的小猫咪……”

周末釜崎警署也不得闲,全体动员弹压贫民骚动。我 不想再面对男权的队伍了,仗着资格老,假装在办手里的 案子,和未来一直泡在旅馆。但是我一直闷闷不乐,尽管未来着意讨好我。

 

破案

周一回来,我就火大。以为死者的玩偶早就送去逸轴 鉴定了,还奇怪以她们的效率,怎么还不回话,原来还在警署。经办证物流程的文员出现早产迹象,住院了,顶替 她的警员也被抓去弹压,我既不能跟临门的孕妇,也不能跟疲惫的同事生气,只能亲自跑一趟。

我把拆散的改装机器人摊在桌子上,城田也被征用 了,顾不上再装起来。逸轴又一位智商情商双高的女人, 凌慧质博士,俯身观察一会抬起头:“恩,不像日本这边的风格……”

“我们的平台全球统一,改装则是本地化的,同一个地方的玩家相互切磋,会形成相似的风格。我原来在深圳 总部,也是对接改装市场,像那边的手法……”我是外行, 又是男人,不敢随便发表意见,但心里嘀咕:“风格这东 西说不准吧。也许是从深圳跑过来的呢?”

凌看出我的困惑,“有这个方向,我们来找确凿的证据。”她从机器人胸部取出一块芯片,“这里储存着产品维护信息,年检、大修、更换配件、官装。”却没有放进终端读取,而是放在一台电子显微镜下,拖动镜头,屏幕上显示芯片的微部。

完全看不懂她在找什么,突然停在一排小黑点。“应该就是它了。”分辨率放大,我也看出来了,是改装的说明。 镜头拉到最下面,赫然是一个签名 Ήφαιστος,新华强北D9-42。我目瞪口呆,“私改无权写入,行业伦理,一般 也不会破解维护芯片,而是把私改信息用激光微刻在芯片外部。” “这人我认识,在机器人世界大会上见过本人,是个高手。赫菲斯托斯是希腊神话的工匠之神,天生跛子,他 一条腿就不太方便,但掩饰不住他的性感……这是他的作坊地址。”我觉得不可思议,改装者就这么轻易地把身份暴露了?

感谢并告别凌,回到警署,我思考怎么跟进这个匠神, 在网上化装成买家和他接触?但我如同这个时代的男人, 对技术没什么信心。这种高手应该有反侦测手段?还是亲自跑一趟,我登陆金盾+,向深圳警方发出协办申请。

这时高桥过来,指着门口的一位婆婆,“死者的姐姐从秋田乡下来了……”我请她就座,心想:也只有这个年纪, 才有气质这么 loser 的女人。“早知今日,当初不如让他 在乡下种地,现在种地全都用机器人,也不累。可是我这 个弟弟就是不甘心,一定要来大城市闯荡,结果什么名堂也没闯出来,孤零零地死掉,连一男半女也没留下……”

我耐心地听她唠叨,偶尔安慰两句,心中感叹:亲生的家人、心仪的女人,都不理解,明日君这一辈子还真是孤独。如果还有来生,再投胎做个唐女吧。

“他最后一次联系家里是什么时候,说了什么?”“大概半年前,说他正在筹备一场大型直播,要奉献人生中最 精彩的表演。”“最精彩的?”我隐隐有不祥的预感。

我登上南方航空的超平流层客机。用终端查了一会巴 黎的旅行攻略,想带未来去。大约一刻钟后,空姐开始播报:

“乘客们请注意,我们即将重返大气层,在目的地深圳着陆。 为方便观赏城市的景观,我们将把地板渐变调节为透明态, 请不要惊慌。”地板缓缓由黑变白变透明,巨大的灯光带在脚下展开。“深圳是当今世界两大科技中心……”

新华强北分局的罗警官在机场接到我,“赫菲是我们的技术顾问之一,我们这就去见他。”钻出车我屏住呼吸。 一望无际的赛博朋克景观,极客、企业家和机器人川流不息,其间点缀着先锋艺术,一个足有六层楼高的机器人扛着一套房子,隆隆走过,将它插进框架。我来到了科技的圣城,相比之下,安可望那间办公室就像小孩的玩具盒了。

我们顺利找到 D9-42,罗警官去隔壁办事,把我留下。 我仔细打量匠神,是个瘦小的男人,左腿萎缩了,看不出 哪里性感。我对自己的唐语能力没有信心,打开终端的翻译模块,“您最近接过来自日本的订单么?”“让我想想…… 有个奇怪的日本老头,改装性爱机器人。”我心中大叫: 果然!

确认了照片,“他说要参加一个机器人性爱无差别格斗大赛,对手不要脸地加装了大功率马达,他要用高压电反击。我觉得这整个创意都太他妈酷了……只收了他零件的成本价。这个比赛举行了嘛,我怎么在网上没搜到,他还答应给我传比赛视频呢。”

我沉默片刻,“没有什么大赛,他电死了自己……” 制霸机器人改装界的匠神一下崩溃了,歪扭地冲到卫生间呕吐起来,继而放声大哭。

他哭够了,勉强起身,靠着门哀求道:“让我把手里 的活做完,再逮捕我好么,我手很快,三天就行……”我被技术天才巨婴打败了,赶紧解释:“以我对法律有限的了解,你不知情,不用负责任。我不是来抓你的,只是调查。 他是怎么找到你的?”

“一个卖二手的日本朋友介绍的,他经常找我改装, 这个机器也是从他那买的……我猜性爱格斗大赛什么的, 也是他教这人说的……”我心里大骂:风间这个混蛋,他什么都知道,就是不说!

匠神确定自己没事,又来了兴致,“这是我刚搞的小发明。”拿出一个大纽扣样的东西,戴上一副墨镜,递给我一副,“不戴其实也没问题,不过还是注意地好。”他 把一个微型光源摆在纽扣前面,念了一句什么,打开光源, 纽扣马上向光源射出一道激光,温度越来越高,啪,炸了。

“芯片符合平方律,如今在这么小的空间塞下多少计 算力,都不稀奇,而激光器符合线性律,我花了不少心思, 才塞下这么大功率……”我发现,他在搞自己专业的时候, 像变了一个人,还真有些邪魅的性感。逸轴的人也有这种变态,所以惺惺相惜。

“用口令激活,它能自动反制各种电子器材:光源、 镜头,等等。”“呃……它有什么应用?”“我还没想好, 可以把它卖给明星,对付狗仔队,再扩大功率,在战场上对付敌方的狙击手……”我跟不上天才的思路了,以老警察的经验,这两种情境都不太靠谱。

“秦桑,你来做第一个试用者吧。”刚才把他吓坏了, 很是过意不去。这显然不属于规制器械,但釜崎一向泥沙俱下,最近尤其不稳,多一个防身术,没什么不好。再说 来科技之都一趟,总该带点纪念品,再没有比这更有纪念 意义的了。我欣然接受。

“口令是什么?”“您周围没有人在学唐诗吧,不过 也可以改口令……”“什么?”“口令是,日照香炉生紫烟……”我复述着,觉得他念这句时,有一种恶作剧的快感, 我抓不到他的点。小心试验一下,口令有效。 这好像也是 李白的诗,我用力记住,回去查具体的含义,看他坏笑什么。

走出匠神的作坊,还剩最后一小块拼图。我打开终端 咨询香取:“我不知该怎么说,AV 从业者对自己死亡的方式有什么期待,或者有什么流行的临终仪式?”“这能 期待什么?老死啊,寿终正寝,我们又不是武士……啊啊, 我想起来了,倒是有和武士类比的,团鬼六鼓吹腹上死, 但他老人家最终是慢性肾病死的……”这块也拼上了。

结案。这其实是个很简单的案子,而荒诞的人生仍然 没有答案。我坐当天的飞机回去,路上向署长简单通报了 结果。他要我尽快通报逸轴,然后参与调查男权组织,从逸轴总部前的管制武器,到釜崎的异常骚动,背后都隐约可见一只黑手。

我讲完一个人的一生,安可望的眼眶湿润了,她很有 同情心,然而也只是同情心。陷入沉默,还有一点时间, 我不想再呆了,起身告别。我想我们不会再见了。因为大 历史中的身不由己,才有这个自导自演的死亡,也才有这两次各取所需的会面。这因果的链条是多么清晰,又多么混沌。

 

搏斗

坐电梯下来,我的情绪还陷在已结的案子里。就要到 底,突然外面传来沉闷的响声,电梯晃了一晃,停住了。 我的职业敏感惊醒过来。打开终端,连接中断。我掏出一 把万能工具,顺时旋转,软化变形又硬化,变成一把螺丝刀。

我撬开电梯门,迅速钻出来,只见外面所有电子设备, 包括机器人,都瘫痪了。我疑惑地打开终端,还能运行, 但不能联网。一同搭乘电梯的接待机器人也下到地上,念叨着:“快报警……网络服务中断……”在大堂里乱转。

我紧张地搜索着自己的知识库,心中突然一亮,电磁炸弹!他们竟然搞出了这么高级的玩意。电梯是金属材质, 构成一个电磁屏障,所以我随身的设备,和电梯里的接待机器人得以幸存。

十来个戴着马头面具的人,抬着一根路灯,出现在大 堂外,吆喝着撞击落地窗。种马组织!我下意识地拔枪, 但摸空了,逸轴平时有安检,出入不便,放在警署了。保 持镇静,见机行事。大窗碎了,马男们冲进大堂,女人们发出惊恐的尖叫。闯入者在大堂中分散开来,把女人赶在 一起,把少数男人捆起来。

没人注意我,甚至可能误以为我是自己人?我想先溜出去呼叫支援,悄悄向外走了两步,两个马男跑过来,边跑边喊:活捉安可望,他们想进入消防通道上楼。另一边 传来女人的哭喊,有马男在骚扰她们。我改变主意,不能走。

第一个跑近,我猛得出腿,他跑得太快了,结实地拍 在地上。第二个停下来,疑惑地看着我。我狠狠瞪着他,缓缓逼近,尽管他手里握着铁棒,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我试出来,他怯了,戴了马头还是废宅。

我快步欺到他身前,猛地低头向前撞去。他被撞懵了, 坐在地上只顾抹鼻血,棒子丢在一边。我抢过来,双手握 紧,用力朝他脸上抡下去。然后走向第一个……我转过身, 对着大堂吼道:来啊!马男们抓起武器……

我在大堂里不停地跑动,和他们游斗,尽量不让他们 包围我,暴露我的后背。我不停地挥棍、脚踹,一边咒骂、 嚎叫。不知道中了多少下,有个小畜生把我的额头打破了, 糊住了右眼,但是我把他的脸打花了。我一定要在意志上 压倒他们。

我做到了。一个马男从背后抽出一支狩猎弹弓,原来 是你。蠢材,居然用远程武器近身搏斗,我砸在他抬起的 手腕上,他痛地大叫,弹弓脱手,垂下胳膊,紧接着第二棒, 打在同一个部位,他惨叫地更大声,动摇了剩下七八个的斗志,一哄而散。

我得意地追上去,将落在最后面的马男一脚踹倒,他 的面具掉了,是个脸色苍白的年轻男人,挣扎着往前爬, 边爬边哭。“你父母没教过你……”我狠狠地踩他的脚踝, “对大人要有礼貌嘛?!”踩一下,他就尖锐地叫一声, 我很满意这样明确的反馈机制。“有礼貌!”我又一踩, 一声脆响,脚踝应该是断了,这次没有声音,他昏过去了。

疼痛和血腥唤醒了我的兽性,这就是男性的丑陋吧。 我弯下腰不住地喘气,还是老了。女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 我。古老的唐语基因激活了,我断断续续地骂道:“操你妈, 日你个先人板板……”

接待机器人跑过来:“请不要说脏话。”

我不记得,它刚才有没有这样教训我。这个世界好无 聊啊,连脏话都不能说。我飞起一脚,将它踹倒,又有女 人尖叫。我颓然坐倒,身体完全虚脱,精神却变得异常清醒, 不由自主地思考一些抽象的问题。

我刚才为什么而战?那天我站在上面,不是很同情下面的人。在荒诞的世界和人生中,也要找一些存在的 意义,就像明日君他不能死在真正的女人肚子上,就用 机器人代替。

沉重的脚步声逼近,我转过头,一个高大的马男机器 人走上台阶。一看是小作坊出品,将很多来源不同的部件 杂乱拼凑在一起,头重脚轻,下身还镶着一根粗大的铁柱, 非常醒目,非常丑陋。有什么地方不对,男权组织一贯抵制机器人,这是外骨骼机甲。

我勉强起身,大喝道:“大阪府警察,里面的人听着, 你因为非法持有机甲被捕了!”机甲马男却放出一个无人机,开始直播,用经过变频的声音宣讲:

“五千年辉煌文明,全部是男人创造,仅仅在最近二十年,因为一小撮女人的阴谋诡计,制造了大批像这样 没有灵魂的精致的垃圾,”他一拳砸倒一个瘫痪的安保机器人,“竟然沦落到如此可悲的地步……”他完全无视我的存在,让我很气愤,我四处寻找。

“我们要重建失去的传统,把颠倒的世界重新恢复正确,男人管理世界,女人服务家庭,这从来是一个能充分发挥两性天赋的安排……”一枚石弹打碎无人机的镜头, 又一枚打中旋翼。我小时候的技能还在。无人机失去平衡, 降低高度胡乱盘旋,我冲上去用铁棒将它打落在地,打成 几块。

“我叫你拍,拍你麻痹……”机甲马男一挥手,我飞 了出去,摔在墙脚,侧胸一阵剧痛,这个畜生打断了我的 肋骨。“刚刚只是预演,现在才正式开始……”机甲马男 这次同时放出三台无人机,360 度环绕拍摄。他又把刚才 的废话重复一遍。

然后走过来,揪着脖子把我提起来。“我们沦落,也 是因为内部的出卖,就像这位警官大人……”他认识我, 我直觉里面的人我见过。“我向你们承诺,将清理所有的 叛徒,和意志不坚定者,只留下最纯粹的血性的男儿!他 就是清理的第一个……哦哟哟,你们瞧瞧,这位男奸,女 人的鹰犬,为了维护这个颠倒的世界,弄成这副德性……”

铁掌开始慢慢加力,我喘不过气来。只剩下最后一根 救命稻草,幸好在回程飞机上,把匠神的小玩意缝在了衣 领上。我回想着口令,一个字一个字憋出来:“日……照…… 香……炉……生……紫……烟……”赶紧闭眼,这口令太 他妈长了,早知道把它改掉,机甲马男奇怪道:“什么?”

但是再睁眼,激光竟然没有发射。是我记错了?还是 我的唐语发音不标准,还是匠神的恶作剧生效,要玩死我 了?突然下身一阵湿热,被在全世界面前直播尿裤子,让 我又羞又怒。我努力重复一遍口令。在我再次睁开的同时, 激光发射了,还好能量聚焦,倒也不刺眼。

激光射进马头的眼睛,只见机甲一阵摇晃,他在眩晕。 为加强防护,提供全景视野,驭者不是通过玻璃,而是一 套成像系统观察外部,激光烧毁了这个系统,他现在相当 于呆在一个黑箱。成像需要放大摄入的光,低端成像系统 通常没有极限防护,激光也灼伤了他的眼睛。

机甲的原理是感知驭者肌肉活动,同比发力。有一刻 我感到脖子上的压力消失了,眼急手快,抱住马头借力, 双腿抬起来夹住机甲的脖子,用全身的重量猛得下坐。机 甲头重脚轻,向前扑倒。它的大铁柱先戳在地上,折断了。

他们在裆部钻了个洞,把它镶在里面。一头重重撞地, 另一头重重撞在驭者下体。只听机甲里传出一声尖叫。大 铁柱如同男权社会很多华尔不实的修饰,反而带来大麻烦。 机甲本来向前扑倒,大铁柱以一个角度戳地,起到杠杆的 作用,把机甲撬向一边,它仰天倒在地上,一时动弹不得。

我打个滚爬起来,抓起大铁柱,狠狠抽打马头。很快 把拼凑的护甲攻破一角,露出驭者半边脸,露出惊恐的表 情。我定睛一看,还真见过,是那个写时评的本庄。哈哈 大笑:“你才是男奸!”反手握紧大铁柱,从缺口向他的 粉脸用力戳下去。

嗷的一声,机甲站起来,向前狂奔,一头撞在墙上, 发出沉闷的巨响,摇晃着横行了两步,从打破的落地窗摔 出去,不见了。三台无人机以他为焦点,也跟着飞出去, 固定在一个高度盘旋。我拄着大铁柱站起来,等他反扑, 等来大批防暴机器人救援。

一个美丽的女医生过来,扶我坐下处理伤口。她全身 检查一遍,放下心来,“你壮得像头牲口,死不了的……” 她放低声音:“我们都看见了,你刚才真勇猛。”

她夸得我心花怒放,我想装模作样谦虚两下,然而疼 得不想说话。她伏在我身上,麻利地工作着,我斜眼瞟去, 她的领口开着,露出半截酥胸。这个时代的女人,不习惯戴胸衣。这上等的麻醉剂,让我感觉好多了。

她一抬头发现了,恼怒地瞪着我,露出这个时代女人的凶悍,抬手就是一巴掌。我伸手护脸,被打回这个时代男人的猥琐。但她收发自如,到我脸边停住了,轻轻拍拍。 我看她也没有很生气,过一会故态重萌,她听之任之,随便我看。

几个逸轴的员工惊慌地跑过,我隐约听到几个唐语词 汇,“安……不见了……”我的心也提起来,她被种马绑架了么,一时没有消息。

人们开始清理现场。突然两个机器人的眼睛变红了, 似乎侦测到什么,拦住一个保洁机器人。它从楼上下来, 推着垃圾箱往外走。一个女警官喝道:“里面的人出来! 举起双手。”有人出来了,竟然是安。她依赖的设备全部 瘫痪了,害怕地躲进垃圾箱,一直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不敢出来。

云端的女神跌落成柔弱的小女人,我不喜欢她了。不 禁放声大笑。安听见了,向我投来嗔怒的目光。女医生也 抬头,莫名奇妙地看着我。

笑着笑着,悲从中来,不禁放声大哭,我也不知道为 什么哭。女医生怜惜地张开双手,抱住我,把我的头埋在 她的胸口,“乖,不哭,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