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复克制伸手去抠额头上的名牌的冲动。皮肤的触感很不舒服,更勾起我青少年时屈辱的回忆。眼前的这个社会,就是围绕这个小牌子构建的。上上下下已经习惯戴着它生活,麻木,或乐在其中。我也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但二十年前选了另一条路,就为了再也不用戴它。
为执行任务,再次回到这里。如果表现得和他们不一样,会暴露的。我提醒自己,作为科学城最优秀的特工,能扮演好任何角色,不管多么地违背我的内心。和智商 69 相称,漫不经心地扫着地,粉尘从灰暗的天空慢慢飘落,大撞击已经过去四百多年,掀起的尘埃仍然没有落定。扫地毫无意义,然而正是这个社会信奉的价值,人人都要表现出满满的诚意,而不管实际效果如何。
唯一的用处,是给这次任务提供了方便,我麻醉了真的扫地工,他正倒在衣柜里昏睡,我代替他不被怀疑地出现在小学门口,这个位置便于指挥行动。但我很怀疑,有人会怀疑吗?直到现在仍然不能理解这次任务。三天前,首席科学家命令我,中止所有项目,带领实验考古学研究所,科学城情报组织对外的伪装,全体精锐,立即潜入君子国都城营救重要人物,不惜代价,他重复了两遍这个要求。
但目标实在看不出哪里重要,只是一个普通的庶民家庭。一家三口都很普通,照片上父母带着君子国庶民标准的呆滞神情,但小女孩的眼神很灵动,大概每个人生下来都有个性,只是随着长大被社会磨平了。
一
身份和大部分庶民一样,男耕女织,男人叫方大春,大俗名,君子国女性庶民惯例嫁鸡随狗,冠夫姓叫方金氏,隐去名字。他们六岁的女儿,方去疾,现在君子国流行起这样仿古的名字,底层庶民也会花钱请文人起名。
看得出这对夫妻很重视孩子的教育,这所小学虽然只是中下游,入学的打点加上学费,对这个普通家庭已经很吃力。但这一切努力注定是徒劳,方去疾已经在初级智力测试中被判定为“下愚”,宣告她的命运和母亲不会有什么不同。直到被这次行动改变。只要能把她带到科学城,我不知道城邦会怎么安排她的教育和生活,但无论如何都比现在强。这令我感到欣慰,目前我能看到的本次行动的唯一价值。
首席科学家没有解释目标的价值。我自加入实验考古所,执行过很多次任务:获取封锁的科研资料,营救被困的科学家,等等,积功升为主官,又指挥过很多任务,大都比这次来得艰险,资源却要少,甚至单枪匹马。但职业原则,上级不解释,我不问,并且坚决服从命令。
家长们渐渐多起来,等着接孩子。我装作怠工,拄着扫帚围观。耐心等待片刻,我认定的第一目标,方大春,出现在视野中。后面远远缀着壬和寅,我用天干地支作为团队成员的代号。我扫视伪装成家长,和课外辅导班销售的其他同僚,全部在位,一切正常。
小学里传来敲钟声,晚礼开始了,我放下手里的扫帚,和所有人一起,向着学校门前广场上的电疗椅石像跪倒。一个校长模样的人站上高台,举起喇叭,呼喊道:“感谢一百年前柳同学的牺牲,带给我们智慧!”所有人跟着吟诵。我又内心一阵厌恶。
终于礼毕,我爬起来,这就放学了。校门打开,方大春被人群裹进学校,我在校内也安排了人接应。等着他出来,我想,不会这么顺利吧?一语成谶,一辆蒸汽车吐着白烟,缓缓驶过家长们的驴马车,引得众人瞩目。三个穿着复古官服的人下车走过来。
我心中一震,我熟悉我的对手,卫尉寺,他们从来都是这么高调,显然违背了职业原则,谁叫他们是精英呢,这就是君子国的风格。我认出其中一个,观察他对另外两个的姿态,级别都不低。他们也很重视,但不如我们重视。
我还是不知道内情,但现在确定,这次任务不简单。禁卫们大摇大摆走到门口,伫足等待。我又动起来,在地上扫一个大圈,慢慢靠近他们。这帮蠢货对身边的威胁毫无察觉,最前面也最有官威的那个,掏出一张照片,我从后方斜眼看去,正是目标一家三口的合影。好吧。
一号目标抱着三号目标走出校门。禁卫也看见了,刚要迈步,我猛地举起扫帚,他感觉到了,扭过头来,改装成扫帚的猎枪正对准他额头的智商。一瞬间我清楚地看见那个数字,高达 258,还有下面惊恐的眼神,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砰,把数字和他的头一起打爆了。
第二个敌人反应很快,猛地扑上来,抓住枪管推向一边,用力地抢夺。我放开枪,抽出匕首,用尽全力,扎进他的腹部,连续补刀,他软软倒下,眼看也不活了。第三个还在手忙脚乱地拔枪,一支弩箭从背后将他射穿。干净利落地结束了战斗。
“杀人啦”,人群大乱,四散奔逃。我抄起枪警戒,敌人没有后援。我的得力副手丙带着她的组已控制住目标,带向预备的马车。我追过去,方大春一直口齿不清地嘟囔着什么,我注意听了一会,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我看到他额头的名牌,只有 65。和当年的我一样,不是聪明人。
我叮嘱丙照顾女孩,还准备了水果糖,在这个年代是奢侈品。她刚才似乎吓得尖叫,现在糖果发挥了预期的效果,女孩趴在丙肩头,安静地咂着糖,大眼睛毫不怯生地盯着我,很可爱。我一时被这温柔的目光融化了。
二
再次想起,按标准的作业流程,我们通常将目标人物击晕或麻醉,以便于移动,但首席科学家特别说明,绝对避免任何可能影响目标意识清醒的情况。他们或许知道什么重要信息。我注意到,女孩额头没有名牌,我记得这个年纪应该戴了。
按照预案,分别向三个方向撤退,迷惑敌人。两组是空车,我亲自护送目标,升起车蓬,打马急驰,按预定路线,奔出几个街坊,换一辆马车,远处传来警报声、蒸汽车的汽笛声,敌人的增援到了小学,但我们已经跑远了。
赶到雷泽边,把马车沉入深水,上船横渡大湖。天下起雨,又多了一层掩护。靠岸步行到秘密据点,暂时安全了。另一个副手乙和他的组已经把方金氏带到那里。过了一会,另外两组绕回来,一家三口和我的团队,都团聚了。
方大春央求我放了他们,我努力安慰,这对夫妻明白一时半会走不了,陷入听天由命的沉默。短短时间,女孩和丙已经建立友谊,缠着她一起玩。丙做过母亲,但不幸失去了她的孩子。看得出她很享受照顾这个女孩,而不仅仅是工作。她们两个的喜悦感染了我们,一时忘了身处险境。
卫尉寺在都城大搜三天,一无所获。我们深居不出,呆着也是呆着,前途险恶,我还不能确定将目标安全护送到科学城,想找出那个神秘的重要信息。我们的生存能力强,最低限度有一个人能及时将信息带回去。
但和这对夫妻耐心地谈了几次,各种启发诱导,完全没有头绪。从最近几周到几年,直至回顾整个一生,他们的经历简直就是一张白纸,没有接触过任何特别的人或事,以及信息载体。我感到很受挫,职业病发作,开始疑神疑鬼。也许他们不是我们要找的人,也许真的一家三口已经落入卫尉寺之手,用几个假货来骗我们。我紧张地思虑,复盘所有环节,试图找出纰漏。
参与这次行动共二十二名成员,十五人从科学城出发,七人在当地潜伏,都是共事多年、久经考验的老人。科学城集结以后,没有人能单独与外界接触。出发前任务只有我和乙丙三个人知道,潜入都城以后,才通报全队。以及联络这组潜伏人员,连带这间安全屋,都是第一次启用。
在我的战友身上找不到疑点,私人感情也不能接受。那问题出在信息的源头?作为部门主管,理论上所有情报都要经我汇总,但唯独这条不是。我知道首席科学家在君子国高层有内线,是连我也无权过问的最高机密。
他们也没有用过我的信使。大撞击摧毁了全球通信系统,还是保存了一些设备,远隔千里也能直接联系。内线叛变,或者被破获了?我既然一所无知,也就无从猜测。疑虑达到顶点,甚至自我否定,是不是记错了目标信息。这不可能,现在的人类会犯任何错,唯独记忆力不是问题。又或者我们早已暴露,他们是卫尉寺将计就计安排的反间。但共处这么久,不可能骗过一屋子老江湖,更没法把儿童训练地伪装这么深。
我甚至怀疑他们被植入了某种监视器,甚至新型病毒,利用我们带进科学城散播。想到这里,我让丙再次对一家三口作全身检查。丙小心翼翼地从装备中取出便携救生箱。这个机器提醒了我,又或者更迷惑了。
首席科学家大笔一挥,从医学部调配给这次行动。大撞击同样摧毁了绝大多数医疗电子设备,这种救生箱代表撞击前医学科技的最高水准,为急救设计,能提供全科的诊断和治疗,硕果仅存,找遍科学城也不超过十台。从中透露出的城邦高层的意志,令人匪夷所思。
还是没有查出任何问题。丙征询地看着我,我用力摇头,赶走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我想得太复杂了。世界是简单的,才能运行下去。我只是不知道这个答案。钻牛角尖,不等敌人打过来,会先把自己压垮。当我放弃,线索自己却冒了出来。丙递给我一张纸片,上面歪歪扭扭写了几行字: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我念了两遍,“这是一首诗?”我吃力地捕捉着诗意,我们丧失了移情的能力,忽然注意到幼稚的笔迹,醒悟:“这是去疾写的?”
丙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点点头。“我问她是谁教的,还是从哪里看来的?她说:是从我的脑子里蹦出来的……”
我叫来辰,他曾以中学语文教师的身份潜伏,受过文学上的训练。辰看过思索一会:“我能背诵两万三千首古诗,不包括这一首……
骊山应该是唐玄宗和杨贵妃的典故,写他们的诗很多,最经曲的是大诗人白居易的《长恨歌》,也有用到比翼连枝,但这一首并不是复制或模仿,而是新创作的。
“新作?”我觉得隐约抓到什么,但就是参不破这最后一层。
我又有个思路,这是一组密码。我们都受过密码训练,团队中还有一个密码专家,申。申带着我们研究了一天,尝试各种方式,将诗文重新排列组合,隔字跳读,笔划、拼音字母,等等,但都没找到有说服力的规律。
就这样十多天过去,一无所获。外围哨探回报,卫尉寺已经从街上撤走大部分人马。我安抚住跃跃欲试出城的队员,又耐心等了几天,我亲自出去转了一圈,判断时机成熟,可以转移了。
三
科学城在君子国的北方,直线距离五百五十公里,但沿途要穿越好几道关防和大片沼泽,猛兽出没,我们从东面海上迂回。随着进港的人群慢慢移动,丙化了浓妆,一手挽着我,一手拉着“儿子”,我们三个都穿着流行的丝绸面料,披金戴银,一眼望去,典型的君子国暴发户。乙装成我们的管家,呵斥着仆人们,几个同僚拱卫着女孩真正的父母。其他人分批登船。
共处近一个月,已经令方家夫妻相信我们没有恶意。看得出他们很疼爱女儿,不像君子国主流重男轻女,有首席科学家大方的条件,我许诺让女孩接受这个时代最好的教育,坚定了他们跟我们走的意志。还令我欣慰的是,伪装这个身份不用戴标牌,无商不奸,商人们在智力测验中总是居中上游,这让士大夫们很不爽。他们坚持抑商的神圣传统,但又离不开商人的服务,于是不许商人分享他们脑门上的荣光。
终于到我们了,一个阴沉的中年官僚坐在窗户后面,额头上标着 160。管家殷勤地递上所有人的证件,惯例夹着一张交子。关吏云淡风轻地收下钱,装模作样检视证件,昂起头斜视我:“回北美的牧场?”我点头哈腰,“是的,大人。”
关吏很满意我的谦卑,“最近查得严,要加智力测试。你行不行?”
“小人呼应圣师的号召,为了建设新家园,每日不曾懈怠学习。”
关吏点点头,走到后面的架子,找出厚厚的一本畜牧业辞典。书架直顶到天花板,堆满了各种专业书籍。关吏哗哗地翻书,“都等着呢,我就随便问问……牛有几个胃?都叫什么?”
“回大人,有四个,前三个为食道变异,依次为瘤胃、网胃、瓣胃,最后一个皱胃才是真胃。”
关吏点点头,“仔猪保育、母猪和猪育肥的适宜舍温各是多少?”
“回大人,25、16、20 度。”
“芦花鸡、双莲鸡、大骨鸡、瓢鸡,还有……五黑鸡的原产地是?”
“回大人,汶上、当阳、庄河、镇沅、南城……”
…………
一连问了十来个问题,对答如流。关吏看起来满意了,合上辞典,正要盖章,一个声音从架子后面传来,“我问一个……”一个年轻的禁卫从架子后面转出来,额头上标着 261。
关吏恭敬地捧上畜牧辞典。禁卫摆摆手。“放牧是让羊先吃草,还是让牛马先吃?”
我心中暗笑,他问的辞典上没有,但在实务中是常识。这本只收入定居圈养的知识点,羊和大牲口一般分栏。只有放养,才会在同一块地吃草。但养过这两种牲畜,都能凭经验判断。这难不倒我,不光背过辞典,还是牧民的儿子。但不知养尊处优的禁卫大人怎么知道的,也许他去过草原。“大人真是见多识广,小人佩服。回大人,牛马啃得浅,羊啃得深,牛马吃过,羊还能吃,羊吃过,牛马就没得吃了。所以让牛马先吃。小人答得对否……”
禁卫笑笑,不答话,旁若无人转回书架后面。关吏扶额,一一盖过章。丙的手心也汗津津的。一行人鱼贯而入,港口停着一条四层高的蒸汽轮船,已经在预热锅炉。女孩第一次看见大船,激动不已,丙抱住她。
四
船开动了,透过白烟,陆地缓缓后退,直到看不见。
我们都松了口气。我望着浩瀚大海,也许是刚才的测试,我不禁回忆起少年时光。
我出生在一个牧户,像去疾这么大的时候,同样被智力测试判定为“下愚”,初步识字,就被赶出学校,我最后的名牌上的数字是 83。按规矩子承父业,我做了牧户。父母都死得早,从他们身上就看到了我的一生。直到十六岁的夏天……但并没有人像这样来搭救我,而是命运的捉弄。
那年夏天,县里的主簿来牧场避暑,名义上移动办公,这是撞击前信息时代的概念,其实约会他的情人。我后来知道,这只是个芝麻大的官,在县里操纵文书,有些实权。还有更小的官,对于不入流的牧正,巴结还来不及,指挥着下属的牧户团团转,伺候主簿老爷。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幢小楼的样子,一楼是牛圈,圈着宝贵的种牛,二楼是牧正的办公室。对于牧户,那里已经构成上流社会。主簿来了以后,牧正把这间最好的房子让给他住。其实因为楼下养牛的缘故,房里总有一股恶臭,但主簿是个不入流的文人,他的小情人也出身市井,并不怎么讲究,在楼上夜夜笙歌,毫不顾忌我们听见。
有天夜里,牧正叫我把保育舍的蓄电池搬到楼上去。我很心疼幼仔,但不敢违抗命令。蓄电池有些重量,天很热,我上了二楼放下,喘口气。主簿的情人斜躺在床上,穿得很清凉,露着大腿,取笑地看着我。我有些晕,转过头,就看见主簿和牧正在摆弄一个我从没见过的机器。后来知道那叫留声机,一种古老的放音设备。主簿很迷恋大撞击前流行的文艺范,黑胶唱片也是其中一种。牧正挖空心思巴结他,不知从哪里搞到一套。
牧正拿起一根导线连接蓄电池和那个机器,我下意识觉得不妙,抓住他的手,那时我一紧张就结巴,“危,危,险……”牧正挣开,反手给我一巴掌,“蓄电池使用守则我背得滚瓜烂熟,用你一个放牛娃教我?”我让他在上级面前丢了脸,牧正气涌上头,又飞起一脚将我踹倒。
我连滚带爬逃下楼去。忽然悠扬的古典音乐在我身后响起。那声音一瞬间把我刺穿,浑浑噩噩十六年,从这一刻醒了。梦游一般又跑出几步,一棵树挡住了我的路。我转过身,听得更真切,音乐继续从楼上流淌下来。我如痴如醉地听着,感觉时间停止了。
突然爆炸了。气浪将我掀翻,渣土、牛粪和人的器官扑天盖地倾泄在我身上。劫后余生的种牛脱栏狂奔,它们的小眼睛充满了火,差一点将我踩死。
我爬起来,女人躺在不远处,身体很完整,但是我知道她死了,茫然地看着我。我拖着仿佛已不属于我的躯体,也许我已经被炸死了,回到我的茅屋,倒下睡了。
半夜我醒了,并且清醒。我想起,刚才蓄电池把沼气引爆了。又想到,他们会归罪于我,把我送去筑城,甚至吊死。这里不能呆了。我收拾了仅有的一点家当,烧了茅屋。火光中,我想起主簿说过,北方有座城,不服从君子国的统治,就去那里。
我潜出君子国,第一件事,就是割掉额头的标牌。又在旷野中走了三个月,终于到达科学城。他们接纳了我,教我读书,怎样认识和改造世界。毕业后我选了这个职业,我要和我的过去斗争。
从回忆中出来,我这是怎么了,最近多愁善感。继续工作,我装作闲逛,观察各处环境,督促同僚们保持警觉。正要去找船长,他先来找我了。
盘问过年齿籍贯,船长说明来意,他考虑投资北美的牧场。北美的情况我还是了解一二。“愚兄和贤弟一见如故,不瞒你说,那边情况不好,我也是惨谈经营。基础设施破坏严重,产品运不出来,也缺乏人手。”
“不能用土人嘛?我们不是派了军队和教师去教化他们?”
“土人把文明忘光了,不但把技术忘了,历史都忘了,不记得自己曾经是这个星球的霸主。他们已经完全回归野性,躲在山里,不时下来袭击我们的聚落。我们也不能工业化地批量生产武器了,现存的弹药得省着用,所以拿他们没办法……”
船长感到很可惜:“我还惦着多睡几个白种女人呢……”他意识到旁边丙露出厌恶的表情,尴尬地笑笑,转移话题。这就算认识了。
入夜,船行二百公里,走出君子国水军的巡航范围,我带人进入驾驶室。船长迎上来,“仁兄可是来看夜景的?”我拔出手枪,微笑着说:“北方的景色好。”他的笑容僵硬了:“是,是……”
辰发报当前的经纬度。我抬头望天,想象着云层后面的通讯卫星。全球还驻空的卫星不多了,科学城多年的努力,破解了三颗,也供这次行动使用。我一面感慨人类曾经的科技成就多么壮丽,如今却沦落到这般田地,一面又奇怪这家人倒底掌握什么秘密。
五
两个小时后,空中传来嗡嗡的声音,我发射了信号弹,一个小黑点逐渐靠近,显出水上飞机的轮廓。飞机又带来三十名精兵。进入机舱前,我回头看了一眼甲板上,绑得结结实实的船员,和去北美讨生活,或怀着发财梦想的乘客们。
飞机起飞,队员们欢呼起来。但不到最后一刻,都不能确定完成任务。飞到一半,一架战斗机从陆地方向冲过来。君子国终于醒悟了,也打出全部的王牌。
飞行员努力机动,但敌机咬得很紧。我大喊道:保护目标……敌机开火了,一阵扫射过后,飞机损失了大部分动力,两名队员牺牲。丙受了重伤,她趴在去疾身上,替她挡了一颗子弹。女孩嚎啕大哭:“姐姐你不要死!”丙强撑着笑道:“我不会死的,我答应过要送你上学……”
飞机钻进云层,终于甩掉追击者。慢悠悠地坚持飞到故都湾,透过舷窗下望,水下的主城依稀可见,间有摩天大楼露出一角,文明的遗孤们就这样默默地看着,阵阵悲凉。再也飞不动了,飞行员警告大家迫降,飞机就向着水面扎下去,八卦桥出现在前景中。我忘了下令,队员们自觉地保护目标。
用临时扎的木筏将目标转移上岸,来不及喘息,南面尘土飞扬,大股敌人来袭,人数足有我们三倍之多。并且配备车辆,行动很快。
离科学城只有二十公里的路了,但前方地域开阔,容易被追上。我观察形势,做了决定:“撤到八卦桥,坚守待援。”
八卦桥是一座立交桥,曾经是主城一隅的交通枢纽。荒废百年,路面多有损毁,被植物覆盖,但残余的部分仍然层峦叠嶂,蜿蜒曲折,可以想见当年车水马龙的盛况。因为道路复杂,现在的人称之为八卦桥。是理想的阻击工事,并且碰巧两年前,在这里举行过演习,今天在场的很多人参加,仍然熟记道路。我凭记忆在地上画出路线图,排兵布阵。
这种信息优势部分弥补了数量的劣势。利用道路机动,分割敌人,接连打退两次进攻。但我们损失也很大,敌军用两辆工程机械开道,掩护步兵冲锋。驾驶舱四面窗覆盖钢板,子弹无法穿透。
更令人担忧的是信息优势的丧失。乙在路线图上标出敌人上次攻势最后到达的位置,已经覆盖八卦桥一半的面积。“卫尉寺招人只要智商最高的,过目不忘。我们只能收缩到这里…”
我忽然灵光一现,“首席科学家曾经说过,智商大跃进运动只是单纯强化了抽象概念的记忆力,而空间结构记忆并没有长进,甚至遭到压抑。跃进后智商越高,越是如此。”乙把握到我的点,我们一起抬头看向路边的指示牌。
布置停止,我趴在最高的桥面上,四周一览无遗。下面一层,敌人发动了更猛烈的进攻,很快突破我们的防线。乙带着人且战且退,最后丢弃武器,向后方跑去,就像一场真的溃败。工程车也不再开枪,猛地加速追上去,想辗死挡了他们路的人。
前方道路急转弯,转过去紧接着一段塌陷。乙和队员们抓住预留的绳索荡过去,这时工程车上开枪了,一个小伙子被击中,坠下断桥。
第一辆的司机作出了最佳的应对,冲向道路一侧,延长制动距离,和地面刺耳的摩擦。也许它最后能被护栏救下,但第二辆反应慢了很多,继续前冲,两辆工程车的轨迹交叉,避无可避,重重相撞,将第一辆拱了下去。里面的人凄厉地惨叫,轰隆巨响,戛然而止。但暂时保住第二辆,堪堪停在断桥边。
伏兵跟着我起身,向下射击,驱散后面的步兵。逃过一劫的工程车开始倒车,我估计时间,拔出手雷的拉环,跨过护栏跳下去,扑倒在车顶。刚才我观察到一处破绽,驾驶舱和钢板之间的缝隙,我隐约看到车舱里晃动的人影,用力将手雷扔了进去。
有人惊恐的喊叫,有人向我开枪,我已经从车上滚到地上,抱住脑袋。爆炸了。被钢板阻挡,没有多少东西飞出来,灼热的气浪掠过后背。
一个铭牌掉在身旁,上面刻着“学技术哪家强”。
我的视线向前延伸,对面几个敌军步兵被气浪掀翻在地,正狼狈地爬起来。我没有武器,并且摔得不轻,一时动弹不得,于是张大嘴,像狼一样地嚎叫。敌军被我的气势吓住了,没有开枪,仓皇跑掉了。我的队员们在高处追着他们……
六
我简单地包扎了摔断的胳膊,向首席科学家报告。他的研究助理见到我,立即带我进去。首席科学家在会见一位尊贵的客人,正是君子国大使。科学城名义上是君子国的附庸,他们需要我们的技术,维持着一种斗而不破的微妙关系。
气氛很紧张,看样子是来兴师问罪的,大概想强索这家人。首席科学家保持风度,和颜悦色,但不让步。大使盯着我看了一会,“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小动作。也许我们应该考虑换一种合作方式,请你们到都城来专注研究。至于人类社会,你们就不要操心了,我们的方案已经是最好的。”
首席科学家轻描谈写道:“我怎么听说,最好的社会的基础,名牌最近供应紧张了?已经停止给儿童佩带,优先保证成人。”大使的脸僵硬了,“你们好自为之”,拂袖而去。
首席科学家慰问了我和团队的伤亡,“我们要测试新人的智力,你身体不要紧的话,也来参加。”我想着新人是什么意思,谁是新人,我们为什么也做智力测试,跟着他进入科学大会堂,吃了一惊。
科学城最聪明的大脑,一半都在这里了。现场就像一道道知识的战壕,划分成很多区域,有的摆着一张长桌,桌上地下堆着高可等身的稿纸,有的放着待机状态的计算机。每个区是一个学部,肃立着一位院士和几个学生。
首席科学家登上讲台,拿起一张纸片一字一顿念道:“人,生……”我心中震动,正是方去疾写的那首诗。重复一遍,“大家都记住了?现在开始检索。”翻动稿纸的窸窣声,和计算机运行的低沉蜂鸣汇成溪流。我想帮点忙,还有一只好手可以搬稿纸,我也只会做这个,被首席科学家笑着制止了,让我记录检索结果。
各部处理的信息量和速度不同,一刻钟后就有人举手:“先秦文学,无。”我在黑板上这一组下打叉。大约一个半小时后,出现反馈的高峰。“魏晋南北朝诗歌,无。”“元曲,无。”“古希腊文学,无。”这首诗出现多个中国古代元素,但以防万一遗漏,科学家也检索其它文明的文学作品。
西方现代文学有大部头小说,但动用计算机,反而检索完成较早。最后只剩下唐诗,尽管分成好几个组,但数量巨大,我们丧失了移情的能力,经常会感觉难以判定。
术业有专攻,大家静静地围着几个唐诗组忙碌地查阅。
最后一个组终于完成,盛唐诗歌,无……会堂里响起一阵喧哗。科学家们一向很镇定,现在情绪却很激动。我不明所以,但感觉很振奋,我正在见证重要的历史事件,我的队员的血没有白流。
首席科学家大声制止:“本着科学精神,我们还要考虑失传的可能,失传!数学部,这首诗曾经佚失,被庶人家庭重新发现的可能性有多高?在文科院士们检索文献的时候,数学部的科学家在紧张地运算,已经得出了结果。根据现有的信息,失传概率4.1%,被庶人个体重新发现的可能性为 0.0053%,加权约百万分之二。“可以判定,这是一首新创作的诗!”数学院士的发言被更大的喧哗淹没了。
首席科学家哽咽了,摘下眼镜擦拭,无声地哭泣起来。我手足无措,不知发生了什么,不知该怎么安慰他。老人抹掉泪水,“甲,开蒙”,开蒙是我的本名,“陪我出去走走。”
七
又起雾霾了,笼罩着前世 IT 大公司的废墟,如梦如幻。“老师,您还是戴上口罩的好。”老人摆摆手,“没用了,我已经确诊癌症,大概还有半年寿命。”
血涌上我的头,“您…… ”老人平静地说:“生死如常,我老了,这是科学规律。令我欣慰的是,我死前
能够看到人类的希望。”
“你对这次任务一定有很多疑问。你知道我们的世界是怎么沦落到这一步的?”我略知一二,静静听他往下说。
“五个世纪以前,我们的社会进入一个复杂的局面。一方面新技术层出不穷,另一方面传统仍然积重难返。两者的结合使得问题更加严重。智商大跃进就是如此。当时家庭教育失败是普遍情况,很多青少年逃避现实,沉溺于虚拟世界。家长更进一步的错误应对,饮鸩止渴,造就一个所谓治愈网瘾的产业,用重度精神病人的治疗措施对待未成年人。这些机构也尝试运用新技术来实现这个荒诞的目的。
更荒诞的是,居然让他们蒙到一个。最大的一家治愈机构,偷偷用转基因改造人体,意外获得一组变异,可以大幅增强记忆力。经过改进,植入脑膜炎病毒,像疫苗一样一次性注射,发生轻微感染症状,即可实现对智力的基因改造。
当时的社会,所有上升通路都依赖考试,主要就是考记忆力。很自然,这个新发明一经面市,立即引起热烈的追捧。在副作用尚不清楚的情况下,到第二年,就有三百万人接种。他们在考试中获得的巨大优势,迫使更多的人接种,十年之内全民普及。
讽刺的是,转基因技术最初限定于驯化物种,改善人类的食物生产,却遭到保守势力的阻击,以一个著名演员为首,制造强大的舆论。但对于智力转基因,原先的革新势力却坚决反对,违反了科学和社会伦理,原先追随保守势力的群众,却全都狂热拥护。
就这样,所有人都变聪明了,实际上创造出一个新的人种。但考试整体淘汰率不变,人们还是要把人生消耗在死记硬背,但现在要背的数量增加了几十上百倍。人类是多么愚蠢啊。
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十几年后,副作用终于慢慢显现。人类智力的潜能是有限的,全部变现为记忆力,就挤占了其它智力,特别是创造力。
在诸文明中以中国最重视应试,智商改造也最积极,最终创造力丧失得也越多。我们一度横扫各种国际智力竞赛,为此而自得,这时却陷于要被世界淘汰的恐慌。
但就在这时,命运更荒诞,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捉弄来了,发生小行星 2095TB 撞击事件。摧毁了大量生命物资,摧毁地球生态还在其次,这是一颗金属陨石,撞击释放剧烈的电磁波冲击,摧毁了几乎所有电子设备。
当时人类已经实现无纸化,在激进的环保运动中,销毁了所有古典印刷物。于是就丢失了所有知识。但塞翁失马,智商改造却又因祸得福,人类现在幸存的知识全在头脑里。而以我们中国文明保存的最多。
灾难的创伤,以及这种种前因后果,集体心理的反复扭曲,最终孕育了君子国奇葩的社会,以智商决定人的社会地位,并且凸显在额头。大部分人为了生存,接受君子国的安排,但有少数人不服。三百年前,一批科学家成功逃亡,在北方科学城的遗址上,建立一个平等的共同体,立志恢复人类文明。
七十年来三代人的努力,我们掌握的知识已经大大超过君子国。但这些是死知识,不能创新的知识,毫无意义!
逃亡之前,科学家们已经开始研究恢复创造基因的方法。但是几乎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智商大跃进的改造被证明不可逆,已经不存在完全的原生头脑,没有样本,就无法理解创造力的机制,也就无法研发反向的疫苗。
最后的结论,唯一的希望是自然变异,但是需要时间。遗传学部的研究显示,基于现存的人类数量,有望在四千五百年后,出现第一个创造力变异。我们只有耐心地等待。在那之前,尽可能地收集残余科技,为新人重新开始创造准备材料。
这就是创世计划。从那时起,成为科学城存在的意义。我一直以为,我也只能是这个计划毫无进展的一环,谁能想到那天,突然收到内线报告,一个庶民的孩子,疑似写出记忆中没有的诗句。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大提前,混沌理论指出,存在这样的黑天鹅事件。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我的所有困惑得到解答,我的学识还不能充分理解这样的未来,但很期待。我还在恍惚之际,老人紧紧抓住我的肩膀:“你是我们最优秀的战士,是我个人的好学生,我恳请你,今后用你的生命保卫这个孩子,保卫人类的火种……
我郑重地向老人承诺。这时雾霾分开了,阳光照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