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查尔斯·肯尼(Charles Kenny),是全球发展中心的作家兼研究员,曾致力于全球卫生政策改革、联合国维和及打击国际金融腐败等工作。此前他作为经济学家在世界银行工作了十五年,走遍全球各地,巴格达、喀布尔、巴西利亚和北京都留下过他的足迹。他在剑桥大学获得历史学学位,发展研究学博士,并拥有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和剑桥大学的研究生学位。著有《瘟疫周期》、Getting Better:Why Global Development Is Succeeding and How We Can Improve the World Even More和The Upside of Down:Why the Rise of the Rest Is Great for the West等作品。
卫生和医疗革命的最初阶段带来了帝国主义的最后一次伟大胜利。虽然拿破仑称雄全球的野心因疾病而搁浅,但他的军队也是最后遭受那么剧烈的痛苦的人。随着19世纪缓缓展开,欧洲人用对抗传染病的工具益寿延年,让他们有了足够长的时间去征服。但是,枪指在头上的全球化对于被殖民的人的健康来说,仍然是坏消息。
帝国主义在热带的扩张用到了三种策略:隔离、卫生措施和药物。帝国主义者认为主要是白人受到当地原住民的感染,甚至是只有白人被感染。就这样的认识来说,隔离确实会起到一些作用。“热带医学之父”万巴德爵士认为,种族隔离是“卫生第一定律”。卫生措施则包括抽干城镇和营地周围的沼泽,让殖民者搬到建在山上的城镇去住。这些都是对瘴气威胁做出的反应,倒也确实降低了感染的风险。
然后是1820年,两位法国化学家分离出了奎宁——金鸡纳树皮中的活性成分。历史上,人们就经常用这种树皮来治疗疟疾,所以也称之为“解热之树”。6年后,英国皇家海军“北极星号”的20名船员来到塞拉利昂,这里是疟疾的“死亡区”。除了他们的上尉,所有船员每天都会用葡萄酒送服金鸡纳树皮,他们也都没有生病——仍然是上尉除外。1858年,英国伦敦皇家植物园领衔了一项全球工程,将金鸡纳树的植株和种子从安第斯山脉运到位于邱园、加尔各答、印度的尼尔吉里丘陵、新加坡和爪哇等地的种植园。
再然后是1880年,奎宁的产量已经足够1000 万名患者每天服用。英国人还很快发明了一种奎宁“汤力”水,跟杜松子酒和酸橙汁一起服用。这种饮料比我们今天喝到的更辛甜,也更烈,所以也是全球在时间长河中继续进步的又一证据。
1830年,法国军队占领了北非的一段海岸线,今天那里属于阿尔及利亚。跟非洲大陆上的其他欧洲军队一样,法国军队死于疟疾的死亡率一开始居高不下,但在采取了排干沼泽和服用奎宁的方法后,死亡率开始下降。每年死于疟疾的人,从每千人60人下降到每千人不足一人。
1898年,人们证明了蚊子和疟疾之间的关联。1900年,美国陆军军医沃尔特·里德又证明了蚊子和黄热病之间的关系。从那以后,欧洲人在热带的死亡率进一步下降了。(后者的证明还要归功于一些勇敢的志愿者以身饲虎,他们同意让刚咬过黄热病患者的蚊子叮咬自己,随后这些人生了病,就证明了这一传播路径。)而在那之后,喷洒杀幼虫剂也成了预防热带疾病的干预措施中的一项。
效果立竿见影:1875年,也就是英裔美国探险家亨利·莫顿·斯坦利沿刚果河顺流而下开始探险的那一年,只有三个欧洲帝国在非洲大陆上建立了殖民地,而且基本上局限在沿海地区。到1914年,非洲大陆90%以上的领土已经被殖民者占领。1900年时,光是阿尔及利亚就有50多万名殖民者。
在印度次大陆,从100年前的沿海地带开始,英国人的控制范围一直在扩张,到1914年已经控制了整个印度次大陆,从今天的巴基斯坦到孟加拉国和缅甸,一直延伸到马来西亚和巴布亚新几内亚。在非洲,大英帝国占领了大片领土,从今天的埃及和苏丹,一直到肯尼亚、南非、津巴布韦、赞比亚、马拉维以及尼日利亚和加纳。美帝国也在扩张,不过他们前进的步伐严重依赖于对蚊子的控制。美国人能够完成巴拿马运河的建设,而不是像25年前的法国人一样在死伤惨重之后不得不半途而废,有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们在那里喷洒了大量杀虫剂。
在印度和非洲,奎宁和沼泽排水还是太花钱了,所以欧洲帝国主义国家并未考虑用这些办法来降低本地原住民的死亡率。殖民者受到“防疫警戒线”的保护,在蚊帐下面喝着杜松子酒和汤力水,对于印度人和非洲人面临的被迫劳动和大迁移会产生的死亡数字和疾病风险,完全可以视而不见。
据说刚果河的探险家莫顿·斯坦利在坦噶尼喀湖附近碰到自己的探险家同伴时,说了一句很有名的话:“我想,您就是利文斯通博士吧?”不过,这句话也有可能是后来斯坦利为《纽约先驱报》的读者编出来的。斯坦利因对待非洲搬运工的方式而饱受诟病,这也让他跟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成了完美搭档,因为这位国王在刚果盆地(今刚果民主共和国)的私人帝国为了开采、出口橡胶,也在大规模运用奴隶制和暴力。但这位探险家带给非洲大陆的最大苦难,倒也许只是无心之失:他把睡眠病带到了非洲的中心地带。
睡眠病是通过吸血的采采蝇传播的,这种苍蝇在受感染的人或动物携带者身上饱餐一顿的时候,也带走了会导致睡眠病的寄生虫(一种原生动物)。这只苍蝇再嗡嗡嘤嘤地飞向下一个不情不愿的宿主时,会把成千上万只寄生虫注入这个人的血液。寄生虫在患者体内繁殖,患者就会感到昏昏沉沉,情绪受波动,极度疲惫。到最后, 这个受感染的人可能会陷入睡眠障碍,再然后是昏迷,最后死亡。
这种疾病早在14世纪就已经在西非的部分地区出现了,健康经济学家玛塞拉·阿尔桑认为,这种疾病对动物的致命影响,是农业和中央集权国家发展道路上的重大障碍,因此也对现代经济表现构成了严重威胁。但非洲大陆上大部分地区(包括大津巴布韦这样的前殖民时代的帝国)直到19世纪末才受到这种疾病的影响。这些地方早就有采采蝇,需要的只是足够多的被感染者前来开启疾病循环。
而被利奥波德国王雇用的斯坦利就提供了所需要的宿主。19世纪80年代初,斯坦利在刚果河沿岸建起了驿站。越来越多的探险家、种植园管理者和买卖人带着他们的搬运工和护卫队,开始沿着大河上上下下。1904年,《纽约时报》报道,在维多利亚湖周围的村庄有3 万人死于睡眠病。该报道倒是很好地抓住了重点,说这种疾病是“可怕的恶魔,在……热带非洲的殖民事业……面前竖立了一块巨大的屏障”。
与此同时,在法属西非,“全民皆兵”和“强制劳役”(通过接受临时服劳役向殖民地政府缴税)也让疫病池进一步被搅浑。成千上万名自愿和非自愿的移民,在接触到当地的各种传染病(包括疟疾)之后都死去了。而回到家乡的劳工也带回了新的传染病,让更多人死于非命。
在印度,散布霍乱的是铁路,以及前来修建铁路的工人。迁移到茶园工作的农场工人让钩虫变得到处都是,而大片大片的稻田滋生了可以传播霍乱的蚊子。到矿上做工的人尤其容易患结核病,他们回乡当然也把疾病带了回去,让结核病遍地开花。
只有在控制传染性疾病的新技术逐渐铺开,而且后殖民时代的政府终于把大多数人的健康放在首位之后,发展中国家国民的预期寿命才真正开始提高。有个很重要的红利是,城市生活和全球旅行对所有人来说都变得更安全了。对抗传染病取得的胜利让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紧密,事实证明,这也是创新的重要推动力。但是,这些胜利也从根本上改变了人口结构,将马尔萨斯对于人们变得更富有、更长寿之后会发生什么的预测驳斥得体无完肤。
随着20世纪医学的进步,世界各地的城市居民终于不再饱受疫病之苦,城市也可以开始扩张了。在今天世界上最贫穷的城市里,市区人口增长的主要原因并不是移民,而是城市居民生的孩子有更多活了下来。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阿比吉特·班纳吉和埃丝特·迪弗洛研究了最近的调查数据之后发现,在世界上最贫穷的人——每天生活费不到1美元的人——中间,就她们能得到数据的国家来说,有三分之二的国家,城市地区的婴儿死亡率比农村地区的要低。很多发展中国家贫民窟里的生活比农村生活更健康,这跟一个世纪以前全球的情况刚好相反。
“城市化和全球化仍然是疾病发展和传播的强大推动力,我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古老本能只隔了一层窗户纸。
这也可以解释全球各地的城市为什么都在增长。1960年,全世界有10亿人住在城市里。今天,这个数字接近40亿,也就是全世界有一多半人口是城市人口。特尔蒂乌斯·钱德勒的城市人口数据显示,1800年,只有一个城市的人口超过100万,就是北京。到1900年,这样的城市有16个。1950年,联合国列出了77个这样的城市,其中位于当时可以被视为发展中国家的远远不到一半。到2015年,联合国指出,有501个城市的人口超过100万,其中绝大部分位于发展中国家。
一直以来,城市化是经济发展的关键动力。将经济活动集中在城市,让商品从生产者运到消费者手中可以更容易。有很多人在同一个地方生活,也让工人可以更加专业化。经济学家爱德华·格莱泽就拿黄页举了个例子:如果你想找一家专门修领带的店,肯定是在一个大都市更有希望找到;或者,如果你想找一个专门治疗罕见病的医生,那就得去一个病人可能足够多的地方看看。
城市地区同时也是技术进步的中心,因为在这里,创业者和发明家可以互相切磋,取长补短。在美国,96%的产品创新发生在大都市,其中将近一半集中在纽约、洛杉矶、波士顿和旧金山这几个城市。聚集起来确实有其优势,这也有助于解释为什么生活在雇用人数超过50万的城市附近的工人,比大都市生活圈以外的工人多挣三分之一。
并非只有美国如此。世界上生活在城市地区的那一半人口创造了全球80%以上的产出,有600座城市集中了全球五分之一的人口,而这些城市的产出占全球产出的60%以上。城市生活对环境来说也更加健康,因为城市里一般来讲更少出门旅行,住房面积也更小。此外,城市居民跟农村居民在思想观念上也大有不同,他们相对来讲更自由化、国际化,更喜欢做生意和迁移,支持性别平等和同性恋权利,保护环境,对宗教信仰问题也更开放。城市代表进步,也确实是进步发生的地方。
在城市中,人们越是紧密,就会催生越多专业化和创新,全球互相联通,也让国家之间得以实现专业化和创新。
想了解卫生革命和医疗革命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了全球交流互动所面临的风险的话,可以看看现在身在海外的美国人都有哪些死因:像是心脏病这样的心血管问题占总死亡人数的49%,受伤也要占25%,而除了肺炎以外的传染性疾病仅占1%。当然,大部分美国人出远门去的,都是那些对美国人来说传染病风险一直很低的地方,但就算是去有很多病原体的地方,也比以前安全多了。有项研究关注的是美国和平队志愿者的185例死亡案例,他们去的都是世界上卫生状况最差的国家,而在这些人中间,因意外伤害和自杀而死的比死于传染病的要多得多,占到了80%以上。
去马拉维帮当地人修路的中国工程师,以及飞去老挝签署商业协议的巴西高管,也都是同样的情形。虽然从霍乱到新冠肺炎这些疫情表明,旅行仍然会传播疾病,但每个单独的旅行者面临的被新一轮疫情波及,或成为新疫情传播源的风险,都非常小。现代医学,再加上卫生条件改善,让跨国旅行变得几乎跟待在家里一样安全——跟200年前比起来,这个变化不可谓不大。
全球化背后,一直有这样一股巨大的力量。我们已经看到,感染风险很高的环境会滋生封闭的社交网络,人们也难以对陌生人产生信任。类似地,感染风险降低也会让人们更加开放,例如心理学家黄韵如发现,跟没接种过疫苗的被试相比,接种过疫苗的被试在想到疾病威胁时,对移民群体表现出偏见的可能性更小。不足为奇的是,如果人们基本上不用担心会生病,他们会更愿意出门和做生意,对陌生人会更欢迎,也会更愿意尝试新鲜事物。
我们来看看美国的数据。1820年,从美国出发远洋航行到国外旅行的人,大约有2100人,也就是美国总人口的万分之二。到1960年,这样的人再加上长途航班,总人数仍然略低于美国总人口的1%。2000年前后,美国年度国际旅行总人数占到了美国人口的9%,这些人进行了将近2500万次国际旅行。就全世界来看,近年来,每年都有12 亿人出国旅游。(当然,悲剧得很,2020 年是个例外。)
交通技术的进步让旅行变得便宜多了,但这种水平的人员流动,也只有在对外国人的恐惧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本能反应都在减退的情况下才可能出现。每年有两周假期的游客,如果需要三倍于此的隔离期才能出远门,多半就会裹足不前,想去参加国际会议的商务旅行者和科学家也同样如此。这还没提到人们因为旅行可能会让他们丧命而闭门不出。此外,在一个传染病不成其为隔离理由的世界里,永久移民会更容易一些。这对富裕国家的医疗服务来说尤其是好事儿:美国的内科医生和外科医生几乎有三分之一是在美国以外出生的,还有四分之一的医护助理、五分之一的实验室技术人员和一半的医学科学家也是如此。
旅行更安全,人们寻找机会、做交易、做买卖也会更容易——就算是在视频会议的时代也是如此。比如,想想在70个国家经营2.4万余家星巴克门店,或是管理全球6万亿美元的外国直接投资需要做些什么。
贸易也是同样的情况:没有水手、飞行员、营销和销售人员等的全球流动,就不会有贸易。1820年,英国出口的商品价值为人均53美元。到2003年,这个数字达到了5342美元—整整增长了100倍。美国这两个年份相应的数字分别是25美元和2762美元,增长率甚至比英国还要快。在美国,工作岗位直接依赖于出口的工人有将近1000万人。在美国人购买的所有商品中,约有六分之一来自海外。美国是世界上全球一体化程度最低的国家之一。
贸易让世界各国都能更加专业化,医疗用品的供应就是这种情况。例如,美国是世界上最大的个人防护装备进口国,这个国家进口的呼吸器、手套和护目镜,远远超过出口的数量。但是,美国出口的洗手液和口罩比进口的要多。而很多成品,比如呼吸器或呼吸机,则是由在很多个国家生产的配件组装生产的。是贸易,让美国和世界上其他国家能够以比每个国家都自己生产要低得多的成本得到重要的医疗设备。之所以说2020年一开始针对医疗设备的贸易限制对所有国家来说都大错特错,也是这个原因。
贸易同样也让各个国家都能进口自己国内根本无法生产的东西。即使美国曾经是个能够自给自足的国家,现在也早已经不是了。例如,美国消耗的钴,就大部分是进口的。就算是大型经济体,有些年份可能也会无法生产出足够的粮食,于是需要进口:过去100 年间,饥荒在全球各地都在减少,贸易功不可没。
小一些的国家一般没那么大的市场规模,也缺乏生产能力,无法让大量商品都实现国产。以制药业为例:2004年,世界卫生组织估计,全球只有27个国家有能力生产创新药,其中10个国家的制药行业很先进,在进行重要的药品研发工作。还有13个国家能够生产活性成分和成药。剩下的126个国家要么完全没有制药业,要么生产的药完全依赖于进口的成分药。30如果没有医药产品的国际贸易,这些国家就得不到任何疫苗和抗生素,而只能处于19世纪的卫生水平。尽管全球化在过去推动了疾病的传播,但今天,它已经成为全球福祉的真正核心。
感染风险降低促进了全球联通,而全球联为一体也加快了创新。我们来看看2015年在开发针对埃博拉病毒的疫苗时展开的全球合作:美国参与这项研究的机构有耶鲁大学、陆军医学研究所、沃尔特里德陆军研究所和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但是,德国马尔堡病毒学研究所、德国疫苗生产商IDT生物技术公司、加拿大国家微生物实验室和世界卫生组织也发挥了重要作用。还有9个不同的国家参与了临床试验,以确定疫苗是否有效。
诺贝尔奖得主、经济学家迈克尔·克雷默和保罗·罗默均指出,长期来看,紧密关联的人群规模与技术发展的速度之间有直接关系。较小、较孤立的社会会经历技术停滞,而人口众多、协调一致的地方则会催生快速创新。技术进步是全球生活质量在过去200年得以大幅提高的重要原因,而在技术进步的背景下,传染病发病率下降也是人口得以增长、人类空前紧密的重要推动力。马尔萨斯担心人口增加会让人们更加贫困,但就全球范围来看,事实证明,他根本是在杞人忧天。
同时,尽管马尔萨斯担心健康状况改善的结果只能是让更多人生活在痛苦中,但感染率的下降却对出生率产生了积极影响,那就是出生率的降低。
英国格拉斯哥大学的经济学家路易斯·安赫尔研究了过去数十年世界各地的死亡率和生育率数据,发现了如下规律:随着儿童死亡率下降,女性生育孩子的数量也在下降,不过其间有大概10年的滞后。因为有这10年滞后,也因为儿童死亡人数减少,死亡率下降的短期影响是人口增长。这也是为什么直到1950年这个星球上都还只有25亿人口,而现在四海之内已经有了70亿人。但从长期来看,这个趋势会发生逆转:随着年龄较大的孩子和成年人的健康状况继续改善,生育率进一步下降,人口增长速度会放缓,甚至出现逆转。
以中东为例:1960年,这个地区有大概四分之一的孩子活不到5岁,而这里的妇女一生中平均要生育7次。1980年,儿童死亡率已经下降一半,但生育率大体上没什么变化。但是到2000年,生育率迅速下降,到了每个妇女生育3个孩子的水平。这些变化带来的一个结果是,中东女性会有孩子在5岁前夭折的可能性,已经从遍地都是变成了偶然可见:1960年,大约85%的妇女有过痛失爱子的经历,而今天这样的人只占10%。
联合国的数据表明,从20世纪50年代初到新千年的头10年, 在拉丁美洲和亚洲,妇女生育孩子的平均数量从5.8个降到了2.3个。非洲没有跟上这个步伐,但尽管如此,那里妇女生育孩子的平均数量在这期间也从6.6个降到了4.9个。
生育率和幼儿死亡率双双下降,都会推动人口老龄化。1980年, 全球平均年龄是23岁。到2050年,这个数字将达到38岁。哈佛大学经济与人口学教授戴维·布鲁姆在其著作中指出,在人口结构发生这些变化的过程中,可能存在“人口红利”。出生率下降后,处于劳动年龄的人口比例就会上升(因为学龄儿童减少了),但是到最后,这个比例还是会转而下降(因为退休人员增多了)。在这个中间阶段,工人更多,靠他们养家糊口的家属更少,就会出现更高的投资率和增长率。
但是,只有所有这些年轻人都有活干,能够把他们的生产力发挥出来时,人口红利才会实现。20世纪最后几十年,这些年轻人涌进东亚的工厂,制造玩具、服装和电子产品,标上“泰国制造”“中国制造”等字样,再出口到欧洲和美国。布鲁姆指出,在东亚地区奇迹般的增长率中,可能有高达三分之一要用这群年轻人的生产力得到了充分利用来解释,这也推动了韩国等国家迈入高收入国家的行列,还让中国变成了世界上最大的经济体之一。
其他地区,比如中东,在将卫生革命转化为经济革命方面做得就没有那么好。在这些地方,为数不多的几家大公司靠政府合同和监管机构的优惠政策维持业务,而不是生产在全球都有竞争力的产品。中东没有“现代”或是“联想”那样能够向全世界出口汽车或电脑的公司。所以,这里也没有什么好工作,怀才不遇的求职者倒是有很多。他们无处可去,只好上街。对于仍然在向低出生率过渡的非洲来说,经验教训可能是利用良好的人口红利可以带来东亚那样的增长率,而管理不善的年龄结构转变则会带来“阿拉伯之春”,乃至后来发生的一切严重后果。
人口结构变化不仅会让劳动年龄人口数量激增,也意味着女性可以把更多时间花在工作上。在美国,1900年出生的普通女性,在23岁到33岁会有三分之一以上的时间用来怀孕,哺乳的时间超过三分之一。女性死于妊娠或分娩并发症的综合风险约为3%,而且有一半以上的女性因怀孕或分娩而落下了某种残疾。好在今天因怀孕而严重致残的风险跟那时候相比要小很多,而且现在女性怀孕的频率也大大降低了。当然也不必奇怪,这个变化对她们外出工作的能力产生了极大影响。1890年,已婚女性只有3%左右加入了劳动力大军;到1990年,这个数字达到了70%。患病风险下降已经开始扭转数千年来“文明”对女性的压制。
受益于传染病发病率下降,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自由的,并非只有女性。很久以来,患传染病的风险一直是给两性行为立规矩的诸多常见理由—至少也可以说是借口—之一。世界上那些病原体较多的国家往往更愿意规范滥交行为,也更有可能存在“万恶淫为首”的观念。但随着感染风险下降,采取某些限制的必要性在人们看来也在降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性解放运动,就发生在传染性疾病开始消退之后,而且与出生率的下降背道而驰。在那之前,已经有两代人的时间,因为开始使用抗生素,包括大量性传播疾病(比如梅毒)在内的传染性疾病在慢慢偃旗息鼓。其结果是出现了一种新的观念,认为性行为可以是为了乐趣和亲密关系,而不是仅仅为了生儿育女—同性恋和手淫自然也包括在内。实际上,全世界认为同性恋不合法的国家,已经从1960年的150个,下降到了2017年的72个。
健康状况改善和生育率下降,也是教育投资增加背后的动因之一。经济学家丹尼尔·科恩和劳拉·莱克指出,过去几十年,小孩子出生时的预期寿命每增加1岁,会让父母愿意多送孩子去读3个月的书,这在各个国家都是如此。39这个关系背后的原因是,如果孩子能活到学以致用的年纪,那么对孩子的教育投资当然更有意义。
不幸的是,艾滋病的流行让我们目睹了健康与教育的关系反向运行的例子。经济学家谢布内姆·卡莱姆—奥兹坎研究了多个非洲国家人口结构的变化趋势,认为艾滋病促使父母多生孩子,好保证有孩子能活下来。这就使对每个孩子的教育投资变少了。1985年到2000年,跟艾滋病发病率较低的非洲国家相比,在刚果等艾滋病很流行的国家,妇女平均会多生两个孩子,而每个孩子会少受三分之一以上的教育。
一般来讲,更好的健康预期也会影响我们在面对新的疾病威胁时的反应。芝加哥大学经济学家埃米莉·奥斯特通过研究艾滋病病毒对非洲异性恋男性和美国同性恋男性的性行为有什么影响证明了这一点。尽管这两个群体患这种疾病的风险都相对较高,但只有美国同性恋男性出于对这一风险的回应,改变了自己的行为——1984年到1988年,短短4年间,他们的性伴侣数量就减少了30%。
奥斯特认为,其中的原因在于,非洲男性无论得不得艾滋病,预期寿命都比较短,因此就算保护自己不得艾滋病,得到的回报也没有多高。她发现,较富裕的非洲男性,如果没染上艾滋病,预期寿命会比较长,也会更有可能减少自己的性伴侣数量——一夫一妻制带给他们的回报要高一些。她认为,如果非洲男性的预期寿命跟没染上艾滋病以前一样长,也跟美国的同性恋男性一样有钱,他们的行为估计也会有那么剧烈的变化。奥斯特的结论是,健康前景不佳,更有风险的健康行为就会受到促动。
如果你明天就可能会死于传染病,那么你对今天甘冒矢石冲锋陷阵可能也会更处之泰然。这表明,在这个已经走出马尔萨斯陷阱的世界中,暴力之所以会减少,健康水平提高、病原体压力减小可能也是其中的原因。新千年以来,全球死于战争的人,是20世纪50年代的十分之一。
健康和财富以及更广泛的幸福之间的总体关联并没有那么简单,也不是那么直接和确定。即使是在世界上最不开化的一些地方, 健康状况的显著改善,也没法把尼日尔和中非共和国变成韩国或新加坡。
困扰着一些国家发展前景的问题,仍然非常棘手,难以被去除。例如,发展经济学家之间有一场激烈的辩论,就是传染病压力很大的热带地区为什么到现在仍然很贫穷。一方认为,当前疾病的影响足以解释为什么他们会越来越贫困,疟疾、腹泻、艾滋病和登革热等疾病影响了他们工作、学习和投资等能力。哥伦比亚大学的杰弗里·萨克斯和美国前财政部长、哈佛大学的劳伦斯·萨默斯,就是很看重传染病对经济在当代的影响的两位经济学家。
而另一方的经济学家有麻省理工学院的达龙·阿西莫格鲁和芝加哥大学的詹姆斯·罗宾逊,他们更重视历史的作用—疾病对殖民制度产生了影响,并进而影响了现代的政治和经济制度。
双方各有一些道理。疾病对经济成功的影响,既有历史证据,也有当代证据。热带病带来了双重负担:既有不平等制度的残酷历史,也有疾病和死亡的严酷现实。哈佛大学经济学家菲利普·阿吉翁指出了两者之间显而易见的关联:跟刚开始就健康状况很差,也一直保持这个局面的国家比起来,健康状况好的国家不但会变得越来越好,经历的经济增长也会快得多。
尽管如此,人类战胜传染病还是在全球范围内大大减少了建立连接的障碍,增加了人们可以与之产生联系的人数,也确保了新近建立连接的人有能够充分利用机会的技能和可能性。我们这颗星球在马尔萨斯的年代有10亿人生活,但大部分人只能勉强混个温饱,而两个世纪之后,有70亿人在这颗星球上栖居,而且平均收入比200年前高12倍以上,上面的一切都是原因所在。
虽然基本上可以肯定,2020年的最终数据会表明全球贫困人口因新冠肺炎带来的大萧条而有所增加,但每天生活费不足1.9美元的极端贫困人口数量的下降——从1970年全球60% 的人口到2017年的不到10%——仍然可以看成全球正在向更健康、更富庶,也更幸福的生活转变的一个迹象。传染病偃旗息鼓不仅让普通人免于遭受文明扩张带来的损失,而且帮助人类纵身一跃,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生活水平。
这一转变也重塑了全球经济秩序。工业革命让各国健康状况和经济水平出现了分化,中国和印度就此被西欧、日本和美国超过, 落在了后面。但在过去几十年取得巨大进步之后,这两者之间出现戏剧性的趋同。1950年,中国的经济体量略微超过英国的三分之二,不到美国的五分之一。在2014年年底的某个时候,中国的产出按购买力平价水平计算,超过了美国,由此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经济体。
过去500年,传染病在全球的分布决定了哪些国家会被殖民以及被谁殖民,而过去50年也是一样,仍然是由抗击传染病的斗争改变了世界强权的面貌。
可以肯定,死灰复燃的传染病仍然会带来极大危害。我们这个世界将永远面临这样的风险,最近的新冠肺炎就是最好的证明。风险有三个方面:城市化和全球化仍然是疾病发展和传播的强大推动力,我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古老本能只隔了一层窗户纸。而为了让传染病乖乖就范,我们也在滥用我们手上的工具。2020年,在新冠病毒的传播中,在我们应对新冠肺炎的行动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三方面的问题都显露出了自己的力量。